当洪三从于家公馆里走出来的时候,忽然只觉得一身轻松。那块牛排他只吃了一半就再也咽不下去,随手丢在路边的草丛里。只觉手里油腻腻的,好不舒服。抬手看时,却只嗅到一股牛肉的腥膻味。
在洪三眼里,那牛肉并没有烤熟,因为牛肉里显然还夹带着红红的血丝。不过这并不是关键,关键的是:洪三觉得自己受到了奚落。其实他倒是能理解于汉卿的做法,然而他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自己没有拿走那些钱,是因为不敢吗?亦或是……不想?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时,见杜美慧一路小跑追了上来。
杜美慧上下打量洪三,打趣道:“没看出来你还很有骨气嘛!”
洪三老大没趣道:“好说,好说!”
杜美慧笑眯眯地盯着洪三,试探道:“准备放长线钓大鱼?”
“不敢,”洪三没好气道:“鱼太大线太短!”
杜美慧笑道:“我要是你我就把钱拿着,于汉卿的女婿哪那么好当?上海滩多少达官显贵名流公子都惦记着呢,死了那条心,你绝对没可能!”
“所以呢?”洪三显然不喜欢杜美慧这种近乎歧视的眼神。
杜美慧认真地道:“所以我劝你现在转身回去拿,也许还来得及!否则我保证你走出十步后就会后悔!”
“后悔?”洪三哈哈一笑,郑重道:“我洪三元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后悔!”说完,洪三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地去了。
深夜,当洪三终于走到家的时候,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椅子里。虽然早就过了睡觉的时间,但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过于特殊,所以大家都还没睡,一直等着今天的主角洪三“英雄”归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洪三忽然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啪!——”这一巴掌下来,不仅洪三自己傻了,身边所有看着他的人也都傻了。
洪三懊恼不已,撕心裂肺地喊道:“我后悔啊……我肠子都悔青了……你们说我方才怎么就和中了邪撞了鬼似的?我怎么就没拿那些钱呢?我的远大前程啊……”
红葵花略显沮丧,问道:“这么说,让于汉卿当我亲家这事算是泡汤了?”
阿星道:“别痴心妄想拿些白日梦了,还是想想怎么把一爷救回来吧。”
铁鼓也道:“那戏票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洪三拍着胸膛道:“我说过了,绝对没问题!”
初予仙道:“既然没问题,明日一早你就去把戏票拿好再到安徽会馆把一爷换回来。那汪雨樵阴晴不定,难免夜长梦多。”
拐爷道:“汪雨樵就说要两张戏票?”
洪三点头:“对啊。”
初予仙问道:拐爷有何高见?
拐爷叹了口气,摇头道:“没什么高见,人都被他扣在手上,可见票的重要,这场戏他汪雨樵无论如何也是要唱了!”
洪三一愣,问道:“他唱戏?他唱什么戏?他不过是个看客!”
拐爷不理会洪三,自顾自道:“南小顾、北老九,汪老九从来都不会只当一个看客,戏他是要唱的。”
初予仙听出拐爷话里有话,忙追问缘由。红葵花却白了拐爷一眼,没好气道:“他能有什么话?故弄玄虚罢了!行了行了,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回去睡吧!”
众人正起身间,一直闷声不响地齐林忽道:“三哥,我想和你聊聊……”
洪三隐隐猜到了齐林要说的话,只觉得头皮发麻,却还是不得不点头答应。众人散去后,齐林才问洪三:“三哥,我想知道这么重要的行动你为什么不叫我?”
洪三摇了摇头:“就知道你要问这个……”
齐林茫然问道:“为什么?”
“别以为我没看出你对那于梦竹的心思,我就是怕你不忍心动手。”
“三哥,我喜欢那于梦竹不假,但我们兄弟齐心更重要,我不希望因为女人而让我们之间有什么间隙。”
“好吧,”洪三点头:“这次算三哥不对是我想多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但小林子,我多问你一句,如果日后那于梦竹真和我在一起成了你的嫂子,你不会怪我吧?”齐林犹豫了下,缓缓摇了摇头。
“那就好。”洪三道。
“三哥,那我也问你一句,”齐林追问道:“如果日后那于梦竹和我在一起成了你的弟妹,你不会怪我吧?”
洪三一愣神,仔细看着齐林一脸认真的表情,忽然微笑道:“当然不会,那我们兄弟索性公平竞争好了,但要说好,比赛第二友谊第一!”
“好。”齐林如释重负的一笑:“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洪三拍了拍齐林的肩膀:“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给汪雨樵要戏票换一爷呢!”这番话说完,两兄弟之间的距离无形间又拉近了不少,一起回房睡觉,当夜无话。
第二天,早早赶到霍天洪公馆的洪三却从露伶春口中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那两张原本手来擒来的票,没了。
洪三惊讶地问道:“什么?一张戏票也没有?”
“没有!”露伶春得意洋洋道:“别说你了,昨天老爷的一个好朋友向我要票都没座儿了。满场!二叔,三叔他们都被挤到二楼去了!怪也怪我两年没登台了,那些票友们渴得一个个久旱逢甘霖似的……台下最好的票都让那个徐国良一人给包了。没办法啊,我唱了几年他跟了几年,对我真是痴情。”
洪三这才有些着急了:“二奶奶,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啊,这票对我很重要,我高价买都行啊!”
露伶春盯着洪三看了一眼,皱眉道:“你这孩子又说胡话,我的那些票友们哪个是缺钱的?”
“可是……”洪三欲言又止。
“……再说你要什么票,到时陪着我到侧台瞧瞧就是了。
洪三无可奈何,只好自认倒霉。露伶春坐回梳妆台,对着镜子顾影自怜道:“洪三,你说我可怜吗?”
“二奶奶这是什么话?”洪三连忙收敛神色,赞美
道:“您年轻貌美,既是名满天下的角儿,又是霍老板最宠爱的二奶奶。”
“哼,二奶奶,”露伶春语气颇有不屑:“说到底不就是个能唱会跳的玩物,跟养一只鸟有什么区别?刚入戏园子的那一天,我师傅就告诉过我们,往后都是看人脸色吃饭,看人心情过活。我们的命都不是自己的,是座儿的。”听到这里,洪三也是一愣:“二奶奶,今天怎么多了这么些感慨?”
露伶春摇头,唏嘘道:“刚刚我试了一场戏……洪三,两年没唱了,我的嗓子不行了!”
洪三忙说好话:“二奶奶,您再不唱,也是角儿。”
露伶春摇头道:“说真的,要是公平对台,我明日一准儿是输定了。可我就是不甘心,我恨,她梦楼春是正值芳华没错,可凭什么就挤兑我们这些个旧人?说到底,都是活给别人看的,谁比谁高贵?谁又比谁下贱?我窝囊一辈子了,我不想最后被同行挤兑死……”斜眼看了看洪三:“所以……你的计划安排的如何了?”
“正在安排!”
“这次要是我能赢,我一定重重谢你!”
洪三眼珠一转,说道:“二奶奶,我一会还要去细细安排些事情,怕下午就没时间服侍您了!”
露伶春道:“当然是那些事情重要,你去忙吧!明日这双春会的输赢孰轻孰重我就不多说了,还是那句话,我的面子丢了倒也没什么,霍爷的面子可丢不起,万一这事你没办妥帖他真怪罪起来,我也保不住你!”
洪三欠身道:“小的明白。”如获大赦地离开了露伶春的房间。
……
自从洪三等人离开安徽会馆之后,林依依便开始绝食。把仆人端上来的所有饭菜都推到地上,并吵着闹着要见家人。斧头帮弟子伺候不起,只好去禀报帮主汪雨樵。
汪雨樵听说时,起初并不想理会,后来不知作何想法,竟亲自端着饭菜送去林依依房间,然而刚一进门就听到林依依暴躁的声音:“出去!我说了我不吃!”
汪雨樵淡然道:“身体可是自己的,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这买卖可划不来。”
林依依抬头一看,立刻认出来者身份,忙收敛神色,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汪雨樵汪帮主……请问汪帮主扣押我这样一个弱女子不放是何用意呢?”
汪雨樵摇了摇头:“我觉得你可能是误会了,我让你的几个朋友先回去是因为看你伤的较重,不想你舟车劳顿,而想你好好修养两天再走。”
“哦?”林依依皱眉道:“这么说汪帮主完全是为我考虑喽?”瞧着汪雨樵淡漠的表情,一副老大不愿意的样子。
“当然。”
“那是不是我的伤好了汪帮主就会放人了呢?”
“对啊,否则我留下你一个女子对我有何意义呢?”林依依早知道江淮大侠汪雨樵言出必践,听他这么说,也就放下心来。当即接过对方端上来的饭菜,毫无忌讳地大吃起来。汪雨樵看着林依依狼吞虎咽的吃相,不禁会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