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又一支煤油灯被人点亮了。微弱的灯光下,洪三终于看清了对头的面目。来袭者一共五人,高矮胖瘦不一,本来几人外表还算和善可喜,却故意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洪三一眼就认出来者五人正是“上海滩鼎鼎大名的一股党”,不过对于“鼎鼎大名”这四个字,洪三却完全不敢苟同。
在对面五人的逼视下,洪三眼珠滴溜溜转着,暗暗琢磨对方来意:这五人与自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么大张旗鼓的找过来无非是为了讨债。既然他们想要这家赌坊,那就不妨索性给了他们。反正烫手的山芋,留着也是祸害。想到这一层,洪三反倒没那么害怕了。
皮六年少,性格最是顽皮,学着洪三的腔调“妈呀爸呀”的鬼哭狼嚎几声,样子和语气居然惟妙惟肖。一股党五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洪三也跟着干笑两声,却把对方五人笑得板起了脸。初予仙问道:“你笑什么?”
洪三道:“我就是觉得好笑,跟着你们一起笑笑。”
初予仙从怀里拿出一纸契约,“啪”的一声拍在洪三面前。铁鼓指着洪三鼻子,喝道:“亏你还笑的出来,一会有你哭的时候!”说着,“铛”的一声将手中钢刀剁在赌桌上,吓得洪三、齐林不由得同时一哆嗦。
一爷踱到洪三面前,缓缓道:“我们一股党很讲道理的,今晚来,不是来逼你的,是来帮你的……现在你可以听听我们的意见,顺便表达一下你的意见。”说着伸了个懒腰,“但是天太晚,人很乏,话不要太多,说多了我会烦。”
这时,阿星上前把洪三嘴巴里塞的破布取了出来。洪三牙齿刚得自由,就见阿星的“探云手”不远不近地晃在眼前。洪三想都没想,猛地咬住了阿星的手。阿星手虽然快,但也没料到洪三会忽然来这么一口,只疼得“哇哇”暴叫,连忙拍打洪三。
一股党其他几人也连忙喝止:
“松口!”
“干嘛呢?”
“你属狗的?……”
正嘈杂间,一颗钢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了过来,恰好打中洪三脖子。“啪!”洪三略一松口,阿星就势扯回了手。
一爷恼怒已极,“啪”地扇了洪三一记耳光,厉声道:“和你讲道理不听是吧?”
洪三啐道:“有你们这么讲道理的吗?”
“这就是我的道理。”一爷道:“你最好不要再考验我的忍耐力。听,就讲完道理再打你;不听,就直接打你。你自己选!”说着,五人围成一个半圆将洪三、齐林围在垓心,同时各自抽出了家伙。
齐林见这对方要动真格的,生怕挨打,连忙求饶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们说,我们听就是了。”
一爷冷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好!那开始吧。”一拍手,五人各自后退,坐在椅上。
初予仙道:“做生意,讲究地利。洪小哥,我为你这个英雄赌坊算了一卦,你这个赌坊坐西朝东,五行上属金宅,奈何是阴金,需要多人打理。否则,阳气不足。阴盛阳衰,则会损害自身啊……”
洪三道:
“承蒙厚爱,我们本来就多人打理,齐林、老拐都是股东!我老母红葵花才是最大老板,她本人阳气十足……”
阿星道:“赌坊客人繁多,鱼龙混杂,难免有人浑水摸鱼,借机发财。没个眼疾手快的兄弟帮你撑场,怎么保全万一呢?”
洪三早就看出这阿星的职业,回道:“谢谢星爷,只要您不来偷就好……”
铁鼓一瞪眼,问道:“生意越来越好,你们连个看场子的人都没有,就不怕别人捣乱?”
洪三无奈的一笑:“实不相瞒,到目前捣乱的就只有你们一股党!”
“啪!”一爷又一巴掌扇在洪三脸上,问道:“我们给你捣乱了吗?我们完全是为你着想!总之,我们也不要你这赌坊,只管帮你打理这里。你签了这张委任书,我立即就放了你们,你说好不好呀?”
洪三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无奈之下,提问道:“一爷,小弟有一事不明也不知该不该问?”
“问!”
“你怎么就盯着我不放了呢?”洪三确实想不通这个问题。
“谁让你办赌王大赛又输给我呢?”一爷针锋相对道。
洪三道:“赌王你也当了,钱你也赢了。我们这里庙小,容不下几尊大佛!凭几位好汉的本事,英租界的远大、法租界的利发,你们随时都可如探囊取物一般……”
一爷道:“饭要一口口吃,以后那几家也跑不了,可现在一爷我就先看上你这英雄赌坊了。废话少说,就说这东西你签是不签吧!”对铁鼓使了个眼色,铁鼓猛地拔起钢刀,直接架在洪三的脖子上。
事已至此,洪三当然知道别无可选,只好当场画押签字。
……
第二天一大早,一股党就来接手英雄赌坊。红葵花本待胡搅蛮缠一番,但见对方拿出来的“委托书”上白纸黑字地签了洪三的大名和手印,也就无话可说。整个早上,红葵花都是在气呼呼的状态下度过的。
一爷却一脸惬意,大摇大摆地坐在赌场中央,一股党其余几人左右伺候着。齐林、洪三却被当做杂工一样来回使唤。无论是搬桌挪椅、扫地擦地、清洗赌具,都只能任劳任怨,不敢有半点反抗。就这样,一爷还是觉得不满意,不住呼喝洪三:“洪三!动作麻利点!”
这时洪三正端一个大木盆从后门进来,木盆里摆满了刚刚清洗好的赌具。他把木盆端到桌子上,一爷这才起身,笑嘻嘻地拿出一个骰盅仔细检查。“这骰盅确实清洗的很是干净,但是……”挑不出瑕疵,一爷竟似颇有失望,他将骰盅倒过来,许久,终于有一滴不起眼的水珠缓缓滴了下来,一爷一皱眉:“有水渍残留,会影响骰盅手感。别人会说我们英雄赌坊不专业哦。拿去重擦!”
洪三岂能看不出一爷是存心找茬?怒道:“你这叫鸡蛋里挑骨头!”
一爷抡起扇柄,“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敲了的脑袋一下,不讲理地骂道:“谁让你是只毛蛋,处处是骨头!”洪三捂着脑袋,忍气吞声将木盆端了下去。将所有赌具用干毛巾仔仔细细重擦一遍,这
才拿回来递给一爷。一爷这回果然没挑出毛病,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洪三心中颇有怨气:“没其他吩咐,毛蛋就走了。后院锅里还炖着骰子呢。”
一爷道:“毛蛋你去忙吧!我手痒得狠,倒是要赌几把了……”
中午的时候,拐爷才从外面回来,见赌场老板易了主,当即质问洪三:“我一夜不在,你们就把赌坊拱手相送啦?”
“你是不知道昨夜的凶险!”洪三不想多提昨夜的惨状,便转移话题,反问道:“你怎么不去记帐啊?”
“总共多大的铺子啊?今天主人比客人都多了。”拐爷语气中多少夹带着埋怨。
洪三故作大度地说:“那个沈达正好说我近日也许会有危险,就当他们几个是免费的保镖跟班吧!”
拐爷打量着一股党几人,沉吟道:“如果真是秦虎找你寻仇,这几棵葱怕是不够看。”
洪三一愣:“秦虎这么厉害?”
“你以为十三太保的名号是虚的?”
“那个十三煲的排名怎么排来着?”
拐爷道:“乞丐,教头,纳三少;车夫,师爷,小阿俏;瞎子,酒鬼,黑白无常,龙虎豹。”洪三听罢,长长吁了口气:“这‘龙虎豹’排在最后,那一定不是排在第二的沈达的对手咯。”
拐爷道:“沈达要出手当然没问题,可问题是人家凭什么保护你?”
洪三提心吊胆地道:“那可怎么办啊?拐爷,我今早起来就发现这右眼皮跳的厉害,好像真要有什么坏事发生!”
拐爷看了洪三一眼:“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自求多福吧!”说着自行到柜台后算账去了,只留下忧心忡忡的洪三一整天坐立不安、茶饭不思……
黄昏时分,已经变得神经兮兮的洪三小心翼翼地走在法租界街道上,不住东张西望,仔细打量每一个过往行人。现在他已成了惊弓之鸟,只觉得这大街上每个人都是杀手,是个爷们就叫秦虎。哪怕是有个女人小孩靠近他,都能让惊吓过度的他忽然弹出老远。这样一来,本想低调出门的洪三反倒变成了大街上最引人瞩目的人,引得周围行人不断侧目。
又走了一会,洪三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连忙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人影迅速消失在拐角处……
洪三不敢回头去找他,只是加快了脚步,尽量捡一些人多开阔的地方走。他可不想不明不白就被人憋死在某个小弄堂里,那样的死法太不值了。最后洪三还是在一个偏僻阴暗的弄堂口停了下来,一咬牙,闷头就扎了进去。不多时,身后跟踪的影子也立刻跟了上来。
弄堂第二间店面是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因为地处偏僻,所以人流稀少、环境静谧,酒馆里只散坐了寥寥几个客人。洪三打眼一扫,果然发现了自己想找的那个人——沈达孤身一人坐在角落里,一手提着酒坛,一手端着酒碗,自斟自饮,脸有郁色。那件原本笔挺的警察制服松散地系在身上,脸上神色颇为颓废落寞。洪三若不是两次见过他,甚至不敢相信这酒鬼便是鼎鼎大名的“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