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府邸在西城,虎坊桥西南,骡马市大街东口南侧,每日从文渊阁值完班,都由家里管家游七来接他。
今天张居正诸事不顺,早朝被今上一顿数落,让他这内阁首辅颜面扫地。
回到家后,就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书房,不许任何人打扰。
张居正历经大明三朝,位居大明权力枢纽多年,现在更是内阁首辅、太子太傅、中极殿大学士,一月前,还被今上褒奖过。
谁知,这才不到一月,今上性格大变,今天当着满朝文武,不留情面的奚落他。
夜慢慢黑了,张居正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里,这是他自嘉靖二十六年,考中进士后,第一次萌生退意。
张居正觉得,这官场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样,深不可测,人家都说:官当的越大,胆子就越大,可是自己官越当越大,胆子反而变小了。
张居正此刻内心无比苦闷,不由得走到窗前,抬头看向院子,长子张敬修就站在院子里。
“父亲,已经戌时了,您出宫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到屋子里,发生什么事了?”
张敬修打开书房门,倒上一杯茶,递给张居正。
“长哥儿啊,你大母可睡下了?”
“睡了,刚睡下。”
“唉!替为父磨墨,我要给今上上奏疏,祈求归田园居。”
张敬修心里咯噔一下,这些年父亲为了新政,得罪不少人,特别是万历六年,一口气罢免了几十位官员,甚至有些人被削籍为民,肯定恨死了父亲。
这些人把账,肯定算到他们张氏父子头上。
现在父亲萌生退意,肯定会遭到他们报复。
张敬修问张居正:“父亲,今天发生什么事,为何突然向今上祈求田园居。”
“长哥儿,人要懂进退,知荣辱,今上年岁越来越大,君臣矛盾就会越来越深,再赖在首辅位上不走,只会惹今上记恨,现在安心回荆州老家,今上不会对你们怎么样,为父毕竟为大明效力三十多年,还是有一份苦劳的。”
“再不走为父就会自绝众臣、自绝朝廷,自绝与大明、更自绝与今上,到时就算今上放过为父,众多官员也不会放过我!”
“好吧,父亲,孩儿给你磨墨。”
张居正回想自己官路生涯,嘉靖朝他长期任职翰林院和国子监,自先帝登基以后,他就进入内阁,今上登基以后,他就开始对大明进行改革,平心而论,新政还是有一些成果的。
可是…,今上突然和他打擂台,今天让他措手不及,君臣名分已定,他能怎么应对?又不敢反抗。
为了新政,为了张家以后的荣辱,更为了死后能吃到太庙的冷猪肉。
张居正在心里叹口气:唉!我忍了还不行吗?我惹不起你,我躲着总行了吧。
自从当上内阁首辅,这是张居正第一次失眠,躺床上又站起来,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夜已经深了,同样和张居正睡不着的,还有朱翊钧。
张鲸站在御桌旁,打着哈欠,打更太监提醒着,现在已经子时。
朱翊钧在看各省土地、钱粮、牢狱的账册,凭直觉判断,一层一层报上来的账册,数据都不准确。
“张鲸。”
张鲸听到朱翊钧叫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皇爷,该就寝了,子时已经过了,明个再看吧。”
“不着急睡,朕问你,锦衣卫和东厂,你掌握的怎么样,能不能办事?”朱翊钧把账册放桌上,问张鲸。
“皇爷您有什么吩咐,奴才肯定给您办好!”
“好!朕信你的话。
你让锦衣卫和东厂都出去,替朕把各省、府、州、县,粮价、油、盐、雨水、灾情都纪录起来,办好了,朕会重重赏他们,要是糊弄、欺骗朕,绝不轻饶。”
“奴才领旨,明个儿就去办。”
“好,张鲸,锦衣卫和东厂人不够就再招,现在咱们有银子,不愁底下没人。”
“奴才明白。”
朱翊钧也不想再看假账,还是等以后看密奏吧。
因为不上早朝,也没有经筵日讲,朱翊钧现在可以说是大明比较轻松的皇帝,除了武宗和世宗,他们两兄弟,彻底放飞自我,用文官的话说,这就不是一个好皇帝。
文官总想把大明皇帝绑在京城,或者是绑上大殿,他们可以偷懒,大明皇帝不能偷懒。
这些天不上朝,朱翊钧都睡到自然醒,有时中午还要睡一会,开启了健康生活,不喝酒、不近女色、少吃肉、少盐,体重减下来不少,三高问题消失不见。
特别是早晨和中午,都要锻炼一会,要不是原来有些胖,现在都能锻炼出腹肌。
“皇爷,张阁老在乾清门求见,有要事要见皇爷。”
“快请张阁老到西暖阁,朕马上就去。”
原本以为张居正要禀报军国大事,当打开奏疏一看,朱翊钧有些吃惊。
张居正想要回荆州老家。
奏疏大致说他身体不太好,现在新政初见成效,以后有他没他都行。
还好不是乞骸骨,不然朱翊钧还不太好驳回。
在朱翊钧这里,不能放张居正回老家,从朱翊钧御极以来,张居正一直拿他刷经验了,现在能够配享太庙就打算回家,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以后朱翊钧要拿张居正刷经验,不会让他轻易回荆州老家。
张居正见朱翊钧看完奏疏,弓着腰拜道:“请今上准许老臣归田园居。”
朱翊钧哈哈一笑,让张居正坐下:“张先生,要是有人说你恋权,朕会为你做主,下次开早朝时,朕会向他们讲明,现在新政刚刚起步,还离不开张先生。”
张居正见朱翊钧不放他走,也有些感动,毕竟君臣多年感情,一朝割舍,他也舍不得。
“今上,老臣年岁已高,身体大不如前,现在走两里路,整个人都累的不行,还请今上开恩。”
“张鲸,命司设监,打造舒适肩舆给张先生,以后张先生上朝和去文渊阁理政,都可以乘坐肩舆。”
“朕就是想告诉他们,为我大明实心用事,朕…,不会亏待任何人。”
张居正权力最盛时,也没有在紫禁城坐轿子,今天朱翊钧御赐张居正紫荆城坐轿,这在大明还是头一遭。
不论是历朝众臣,内阁首辅,都没有被赏赐紫禁城肩舆,多大岁数的老臣,都只能走着上朝,走着去文渊阁。
“今上天恩,臣不感受,大明有规制,不能因为臣一个人,破坏规制。”
张居正跪在地上不敢接受,朱翊钧也不能强人所难。
“张先生,新政离不开你,三请三辞也就堵住言官的嘴,朕还想让你再辅佐朕十二年。”
那时朕年近三十,张先生六十六,朕那时为张先生办一次大寿,张先生再归田园居,这可以载入史册,成为一桩美谈,可以青史留名。”
“张先生你说行吗?”朱翊钧说完扶起张居正。
张居正也认可朱翊钧说的,过完六十六大寿,再归田园居,这样可以载入史册,就算死后,还可以吃到太庙冷猪肉。
历朝历代文臣,也只有他能够做到。
怕就怕再干十二年,朝廷众臣,恨都要恨死他。
“今上恩重如山,臣敢不效劳!那么臣就再坚守些时日,等今上圣体康复。”
“张鲸,去送下张先生。”
“奴才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