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孚敬抵达太原城外时,远远望见早已在城外等待自己的当地官员,心中不由提高了警惕。
如此大的阵仗做给谁看?
他张孚敬不过是一个连品秩都没有的小小圣监察御史,何需这些官员如此兴师动众?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些人莫不是心虚了吧?
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惜他们身不正!
眼前这座巍峨的太原城可不是善地啊!
公侯王府,世家大族,知府伍嘉年,个个都不是善茬!
最大的权贵豪强无疑是晋王府!
虽然眼前的晋王朱知烊是出了名的老好人,知名大儒,还是颇有成就的书法家和藏书家。
上次捐赠善款时也正是晋王府率先表态,捐赠了五十万两善款,开了一个好头。
不过一个人太过于完美,反而极有可能会有问题!
这也是朱厚派遣张孚敬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他也想看看自己这位贤名远扬的亲戚到底是真的老好人,还是伪装出来的。
若是伪装出来的,那他就真的比较可怕了,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晋王府长史乐正丘已经沦为了朱知烊的脑残粉,屡次上报朝廷的信息都极为正常,甚至还大加赞扬,但朱厚多疑的性格却更加让他心生怀疑,不敢相信。
当年大明立国之初,太祖亲封的九大塞王传承至今,可以想象其恐怖的能量!
即便被历代帝王加以监视,也不影响他们利用自身的天潢贵胄身份攫取财富。
而有钱能使鬼推磨!
谁都不会愿意得罪这些身份尊贵无比,同时又坐拥惊人财富的天潢贵胄!
因此朱厚仍然不能放下戒心,派遣张孚敬过来完成任务的同时,也可以顺便先打探一下晋王府的具体情况。
而除了晋王府外,就是鼎鼎有名的河东五大望族了。
分别是汾阳薛氏、解县柳氏、龙门王氏、夏县司马氏,以及先前被陛下勒令“三代不得参加科举”的闻喜裴氏!
这五大望族历朝历代皆人才辈出,光耀门楣。
薛氏之薛仁贵、薛万彻等,柳氏之柳元景、柳宗元等,司马氏之司马光、司马旦等,王氏之王通、王勃等,皆是一代人杰!
至于裴氏那就更是不用提了,是有名的宰辅世家!
天下无二裴!
这五大望族源远流长,冠裳不绝,代不乏人。
即便五代十国之时,武夫当权弄政,世家遭受重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这五大世家子弟几乎渗透在山西的各个行业领域,势力遍布整个山西!
世家大族的恐怖能量可见一斑!
加之太原乃九边重镇之一,具有抵御蒙元入侵,警示京师的重责。
而自武宗后,边将冒饷,边兵逃亡,已经成为司空见惯之事,大明边防日渐废弛!
所以张孚敬此行意义深重,道阻且艰!
这也是朱厚对张孚敬的考验,既然想要革故鼎新,拯救百姓与水火之中,光会喊口号是不行的!
能力和经验光靠看书是定然学不到的,这些新科进士需要从烈火中走一遭,才能炼出真金!
看着眼前城门口人头攒动的众人,张孚敬的心却是逐渐冷硬了起来。
这些个大腹便便的官员,不知道暗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鱼肉了多少的百姓!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张孚敬假装受宠若惊地急忙下了马车,带领与他共同前来太原府辖州的六名新科进士,漫步上前。
太原知府伍嘉年不要面皮地上前一把拉住了张孚敬的手,热切地问道:“世侄啊!可算是到了!”
“这一路舟车劳顿,可有恙否?”
世侄?谁是你的世侄,老夫年纪都快和你一样大了!
张孚敬用力地挣脱了他油腻的双手,笑意盈盈地回答道:“多谢世叔关心,这一路还算太平!”
“都是世叔治下有方啊!”
“可不敢如此讲,这是陛下的功绩,本官愧不敢当!”
简短地几句交流,张孚敬便摸清了这个太原知府的本性,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他此行的第一个目标吧!
何为硕鼠?
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
攫取民财以拱自己穷奢极欲的该杀之人!
张孚敬的假意热情并没有瞒过伍嘉年,他皮笑肉不笑地温声邀请张孚敬晚上赴宴,太原府的官员、晋王府等一众势力届时都会到场,给他们接风!
不过张孚敬却生硬地拒绝了,以舟车劳顿为借口。
他此行就是为了查处这些贪官污吏,没有必要与他们过多交往,横生枝节。
伍嘉年脸上的笑意凝固了片刻后,温声勉励了张孚敬几句。
随后不等张孚敬回答,便转身离去了,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狰狞无比!
不识好歹的东西!
真把自己当成了人物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伍嘉年若只是一个蠢货,也不可能坐上这太原知府的位置!
张孚敬明显的拒绝之意他何尝看不懂!
相反,这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不然也不可能坐稳太原知府的位置,并且于朝堂之上的风评还不错!
伍嘉年背后的靠山除了眼前太原城中的霸主晋王府,还有朝堂之上的顾鼎臣!
那位新任户部尚书!
但这位新尚书好像已经忘了当初许下的承诺,如今圣监察御史都到门口了,他还未收到任何从京师传来的消息!
晋王府自然从未正眼瞧过他,人家有属于天潢贵胄的骄傲和底气!
这是想鱼死网破吗?
伍嘉年肥胖的脸上,早已没有了笑容,凝重地喃喃自语着。
“既然这样,谁都别想好过!”伍嘉年转头望了一眼众星拱月中的张孚敬,阴狠地笑了笑。
太原府早就已经成为了一个烂摊子,从上到下全部三缄其口的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这个锅太大,谁都不想背!
一旦掀开表面上的盛世假象,
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圣监察御史?不过是陛下放出来咬人的狗罢了!
伍嘉年心中发狠地绸缪着。
他原本以为四十七岁的张孚敬多少知道点人情世故,不会与自己硬碰硬。
却没想到陛下这条狗的忠诚程度远远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但是只要他将这条狗弄得叫不出声,他伍嘉年就不会有事!
从刚才的谈话来看,这不是一条可以喂他吃肉,他就不发声的狗!
况且狗身边还有锦衣卫!
那么只有下狠手把这条狗弄哑了才行!
得让他知道知道,这太原府到底是谁在做主啊!
强龙不压地头蛇!
何况他张孚敬只是一条连品秩都没有的狗!
如若不是为了顾忌陛下的颜面,心狠手辣的伍嘉年都想直接将他弄死!
要知道,这里可是离鞑子近的很啊!
伍嘉年一想到这儿,桀桀怪笑了起来。
跟随知府铺长房进入太原城后,张孚敬等人的脸瞬间变得铁青无比!
他们看见围观的百姓尽皆面带菜色,衣衫褴褛,明显地因饥饿而营养不良的模样!
张孚敬转头看了眼自己身边衣着华丽、肥头大耳的衙门官吏和世家成员,心中悲愤莫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个天下当真未变啊!
甚至还犹有过之!
身边一新科进士悄声问道:“茂恭兄,河东向来不是膏腴之地吗?为何……”
“这位大人就有所不知了,去年天灾不断,凶年饥岁,几乎颗粒无收!”
“这还得多亏了咱们知府大人搭棚散粥,我们才能活到现在啊!”
“是啊!是啊!”
“伍大人可是好人啊!”
围观人群中一百姓壮着胆子出言解释道,并瞬间得到了众人的附和。
张孚敬只觉得眼前这一幕闹剧是如此的可笑!
去年凶年饥岁吗?
怕是只有你太原府才是如此吧!
这些百姓很明显是被威逼利诱来到这里逢场作戏的!
或许是自己拒绝了赴宴,让伍嘉年感受到了自己的敌意。
因此伍嘉年才会冷声告辞,没有用上他早就安排好的这一出闹剧!
张孚敬看着眼前这些饿得面黄肌瘦,却还不断夸赞着始作俑者的百姓,心中悲愤莫名。
不过他并未并未出言反驳。
这些百姓愿意如此演戏,可能是因为会获得一顿饱饭,可能是因为会获得几枚铜钱,这些微不足道的报酬都极有可能救活自己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
张孚敬甚至看见一百姓闭着双眼,嘴中还不停地夸赞着伍嘉年,眼角却流下了两行血泪!
为了家人,为了孩子,他们选择了昧着良心夸耀伍嘉年,但心中的恨却从未磨灭!
他沉默了片刻,便带头离去了。
想要拯救这里的百姓,必须扳倒伍嘉年!
现在给他们食物和银子,非但救不了他们,反而会给他们招致灾祸,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他定然不会相信伍嘉年这种狗官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接近这些饥民,了解太原府的真相!
自己的心肠还是太软了!
圣天子的心肠还是太软了!
对于这样的狗官,只有一个字,杀!
要什么朝堂稳固,要什么大局为重!
这些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可曾有人知道!
这些饥民易子析骸、枕藉沟中可曾有人知道!
杀!杀个干干净净!杀出一片朗朗乾坤!
张孚敬压抑不住心中的悲愤,他甚至转头看向随行的锦衣卫领头百户苏正真,目光中透露着祈求。
他想要自己的圣监察御史的印章!
他想要动用调兵之权!
他想要杀光这批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
苏正真自然读懂了张孚敬的意思,但他坚定的摇了摇头。
这其实是为了张孚敬好!
临行前陛下千叮万嘱,非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得调动军队,否则他们随行的锦衣卫会被下狱论死!
而新科进士也会被彻底放弃,从此仕途无望。
朱厚此举就是为了防止眼前张孚敬这种状况,他怕这批满腔热忱的愤青进士骤然见到百姓的惨状,会接受不了。
因此忍不住调动军队直接杀人,这不但失去了朱厚锻炼他们的本意,毫无疑问还会造成各地大乱!
到时候朱厚自己都会有大麻烦!
所以朱厚才会设下这一条限制。
而随行掌印的锦衣卫所有家眷全部被接入北镇抚司衙门生活,只有等他们回京后才能一家团圆。
这也就杜绝了有心人想利用这调兵之权为非作歹的可能。
张孚敬并不知道那位圣天子如今已硬起了心肠,增设了一位权力滔天的圣命钦差!
而夏言已经手持尚方宝剑走马赴任,在赶来的路上!
伍嘉年同样不知道此事,因为顾鼎臣已经斩断了与他的所有联系,甚至其余朝堂官员也自觉的保持安静,不敢在这个时候冒出头来。
谁冒头,谁倒霉!
如若伍嘉年知道,他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妄图囚禁圣使了。
【作者题外话】:感谢大家对老古的支持和建议,老古会一直加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