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之中,傅玉龙再次醒了过来。
眼见众人满脸希冀地看向自己,他那颗向死之心终于动摇了,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傅小子,老戚、老顾他们的仇,还等着你去报呢!”
“四万余名大好儿郎,加上孟定府数十万百姓的血海深仇,难道你甘心就这样算了吗?”
李大牛一见傅玉龙苏醒,急忙上前劝导,他害怕这厮再出现先前那般危险的想法,一死了之!
傅玉龙惨然一笑,回想起沉默寡言的戚景通,温文尔雅的冯子明,豪气干云的顾鼎天,他便心如刀绞!
“呵呵,不死了,不杀了思仑、刀乐成、刀帕落、多淦这几个畜生,就算死了我也会死不瞑目!”
李大牛闻言与莫复山对视了一眼,终于放下了心来。
大明武安侯,终于回来了!
傅玉龙接过早已准备好的清水肉块,囫囵吞枣般悉数咽了下去,而后淡淡开口道:“我们进入深山多久了?叛军没有继续追击吗?粮食还够几日?叛军现在动向如何?”
“半月有余了,叛军在思仑狗贼的率领下舍弃继续追击我军,径直杀向了永昌府。”
“至于粮草一事大可放心,深山里面啥都缺,唯一不缺少的便是口粮!”
李大牛拍着胸脯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引得沉寂良久的众人不由露出了笑容。
对于猎户出身的李大牛而言,靠山吃山乃是家常便饭,这八千余名士兵虽然可能食不果腹,但绝对不至于饿死。
对于眼下境况而言,这算得上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莫复山却忧心忡忡地开口道:“唯一的问题在于,将士们坚持不了多久啊!尤其是那些身受重伤的将士,这深山之内丛林遍地,毒虫密布,气候湿润,极其利于细菌滋生,不少将士伤口都已经感染溃脓,需要尽快送出深山治疗!”
傅玉龙闻言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一双剑眉皱成了“川”字!
如若粮草充足的情况下,他们的确可以龟缩在这深山老林之中,等待朝廷援军到来,从后杀出彻底歼灭叛军。
但是他们等得起,那些受伤将士却等不起。
伤口感染溃脓,轻则大病一场,重则甚至有可能丧命!
这种环境之下,即便还有军医跟随,也回天乏术!
但……时局不允许他们踏出深山一步!
孟定府以东便是车里宣慰司,以西便是陇川宣抚司,西北正是干崖宣抚司与南甸宣抚司,皆是叛军地盘!
他们想要逃出升天,只能往东北方向走,那是云南元江府,不过并不确定叛军是否正在进攻此地!
困境!
这是一个绝境!
直到此刻,傅玉龙等人才明白为何思仑不派人继续追进深山,将他们彻底剿灭。
没有这个必要!
四面八方皆是叛军驻地,他们这八千残军能够扭转乾坤吗?
且不说他们个个带伤,粮草辎重皆被叛军夺去,单论那思仑就不是一个简单货色,他定然在此山附近留有后手!
见傅玉龙沉吟不语,李大牛与莫复山也不敢开口,只能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论起出谋划策,最佳之人应该是跟随大帅学习兵法战术良久的冯子明,其次便是沉默寡言的戚景通,但他们都阵亡了。
眼下只有依靠傅玉龙这位大帅高足了,即便先前他已经导致大军损失惨重!
“我们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了几个?”
傅玉龙陡然问了一个先前二人都未重视的问题,令现场气氛顿时凝重无比。
很快查询的结果让众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个斥候小队,整整五十余人,回来的仅有十人不到!
除却受命冲杀出去报信者外,剩余的斥候兄弟下场如何,用脚都想得到!
果然如此!
思仑根本没有想要放过他们的意思!
“麻烦了,深山之外埋有重兵!绝对不可轻举妄动!”
傅玉龙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开口道。
紧接着他捡起了地上的一根树枝,在地上不停地画着地图,片刻之后开口道:“有一个办法,即可缓解永昌府与楚雄府的压力,又可让受伤的兄弟们得到治疗!”
李大牛与莫复山闻言大喜过望,满脸激动地看着这位武安侯,岂料后者抬头看向了莫复山,凝重开口道:“复山,关键在你身上!”
“我?”
莫复山疑惑不解地指了指自己,满脸的茫然。
“对!你!”
“现在让受伤的兄弟们用烈酒清洗伤口,用火药消毒结疤!”
“三日之后,我与大牛率兄弟们杀向西边的陇川宣抚司,吸引敌军注意,复山你带受伤的兄弟们绕过车里宣慰司,赶去老挝,回到交趾!”
“然后在交趾以镇南侯的身份调动征募大军,杀回车里宣慰司,解云南之危机!”
李大牛听得云里雾里,莫复山却陡然低喝道:“我不同意!绝不同意!我宁可让兄弟们继续在此等候朝廷援军!”
傅玉龙闻言却并不动怒,起身拍了拍莫复山的肩膀,用极低的姿态恳求道:“复山,就当让我们去赎罪吧!”
是的,恳求!
傅玉龙内心的煎熬,常人根本无法体会得到!
当日朝堂之上,他意气风发地接下了南征缅甸的主帅之位,甚至还不远万里赶去广西凤凰山,请出了南通侯以及他麾下的驯象卫!
但结果是什么?
因他疏忽大意,五万大军险些全军覆没,一个个生死兄弟当场阵亡,驯象卫尸骨无存!
而他,征缅大将军傅玉龙,却苟延残喘至今!
叛军攻破孟定府,血屠千里,杀掠无数,尽皆是他傅玉龙一人之错!
这样的结果,他承受不起!
即便全歼叛军,班师回朝,他傅玉龙余生都将活在悔恨与煎熬之中!
傅玉龙紧紧抓住莫复山的双肩,虎目含泪地嘶吼道:“莫复山,你难道想要我跪下求你吗?”
后者用力挣脱了傅玉龙的双手,同样嘶吼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能是他人!”
“你明白的!你知道的!这是唯一的选择!”
对啊,唯一的选择!
莫复山乃是当年安南国的大将军,而今交趾的镇南侯!
想要赶去交趾重新集结大军,只有他一人可以做到!
傅玉龙不行!
李大牛不行!
这八千余人之中,只有他莫复山可以!
但这无异于让他莫复山当逃兵,当懦夫啊!
傅玉龙虽然并未明言,但莫复山岂会看不出他的真正目的?
他想要带着八千兄弟去送死,去拿命为云南之危机解围!
他当真想要,去赎罪!
“我莫复山,绝不同意!”
莫复山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根本不留一丝余地!
傅玉龙惨然一笑,转头径直下令道:“传我将令,救治伤员,三日之后,杀出此山!”
“傅玉龙,你这混账……”
时间悄然而逝,三日之内,莫复山愤怒的咒骂声始终未曾停息。
甚至为了阻止傅玉龙自寻死路,他还将此行真正目的悉数告知了李大牛等一众将领,但得到的回答却令他更加绝望。
李大牛这个混账竟然笑呵呵地劝道:“就这样什么都不做,我死的时候,也会死不瞑目的!”
整整三日,他未能劝动任何一名将领!
就连底层的士卒都同意了傅玉龙制定的取死之策,唯一不同意之人,仅有随军军医与受伤将士!
三日之后,全军集结。
满脸疲惫的莫复山走到了傅玉龙身前,沙哑开口问道:“当真要去吗?”
“非去不可!不然我们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云南……就交给你了!”
傅玉龙拿起了自己的禹王神槊,目光淡然地眺望着山脚,脸上难得浮现出了笑容。
“对了,回京之后,告诉陛下一句:玉龙愧对陛下的栽培!”
莫复山怒视着傅玉龙,却终究没有骂出声来。
面对一个一心求死之人,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去?
这恐怕才是他歇斯底里的真正原因!
“等到我与大牛杀下去之后半个时辰,你们再出发,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到交趾,一定要集结大军反杀车里!”
“复山,我们的荣誉与希望,尽皆托付于你一人身上了,拜托了!”
武安侯傅玉龙与忠勇侯李大牛,率一众将领郑重无比地向着莫复山行了一礼,后者双眸流下两行清泪,而后颤抖着点了点头。
“如果有可能的话,等我,我们用思仑的狗头喝酒!”
“哈哈哈,等你!”
傅玉龙等人轰然大笑,互相看了看,似乎想要最后再看一眼同袍的模样。
午时三刻,烈阳当空!
傅玉龙高举禹王神槊,陡然暴喝道:“兄弟们,此去,我傅玉龙欠你们一条命!”
“下辈子,当牛做马,回报你们!”
“随我,杀!”
震天的喊杀声响起,山脚之下应声射来一阵箭雨,却根本无法阻止八千求死之士!
直到此刻,莫复山才注意到,正值鼎盛壮年的大明武安侯傅玉龙,竟不知何时早已白了头发,一根根银丝在烈阳的照耀下,显得那么刺眼!
莫复山一把按住了一名想要冲杀下去的军医,低声嘶吼道:“你想让他们白白牺牲吗?”
“准备撤离!我们……向东!”
莫复山坚决地转身离去,带着众人一路向东。
走在最前面的他,无人能够看见,那张溢出血泪的面孔。
“傅小子,李大牛,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