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于察言观色的黄锦自然注意到了这点，心中却是感慨这个魏彬当真是人情练达！
怪不得圣天子铲除了“正德八虎”剩余所有人，却唯独偏偏留下了这个魏彬，并且让其继续执掌司礼监大权！
若不是今日之事，黄锦根本不会多看这个老太监一眼，即便他乃是司礼监掌印太监！
这是黄锦基于自己乃是天子近臣，并且是第一红人的底气所在！
加之魏彬乃是前朝的太监，并且是“正德八虎”之一，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即位，这些前朝旧臣注定会被清洗，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
加之魏彬年事已高，眼瞅着是没几年可活的了，这样的老太监，最后不过是落得一个被流放到南京守皇陵的下场。
所以黄锦完全有底气轻视魏彬！
但今日之事却是给黄锦生动地上了一课，或许他距离魏彬的层次还差的很远很远！
不过魏彬现在“不计前嫌”，向他黄锦伸出了橄榄枝，黄锦自然欢喜。
朋友多总比敌人多更好，尤其是在这稍有不慎便会身死族灭的皇家宫廷之内！
二人之间的关系经过先前之事得到了缓和，魏彬今日故意抛出橄榄枝，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可谓是破除了二人先前的隔阂。
黄锦露出了和善的笑意，略带一丝恭敬地回答了魏彬先前的问题:“魏公公这句话可是说到咱家的心坎儿里面去了，我等这些残缺之人，本就可怜，但那些腐儒丘八却恨不得将我等悉数赶尽杀绝，唉！”
如今朝堂之上的局势已经很明显，文臣集团权势一落千丈，随之兴起的便是以王守仁为核心的王学门徒、以徐光祚为首的武将勋戚、以及朱知烊领导的宗室子弟。
但因为种种原因，内宫之内的宦官却是始终无法抱成团。
其一是因为魏彬、张永等“正德八虎”的存在，依旧有着不少拥趸。
其二也是因为这“八虎”在正德年间犯下的滔天罪行，令黄锦不敢主动向任何人抛出橄榄枝，以图整合内侍。
其三，黄锦先前不过只是司礼监的一个御用太监，还要受魏彬辖制。
若不是黄锦乃王府故旧，一直受圣天子青睐宠信，他早就被安排去洗厕所了。
而不久之前张永因避祸那位日渐疯狂的张太后，不得不假死出宫，所以内侍两大巨头便只剩下他黄锦与魏彬了，二人的关系也因此变得更加微妙。
既然今日与魏彬的关系成功“破冰”，而且自己现在也执掌暗卫，拥有了一定的权力，黄锦蠢蠢欲动的“野心”也随之如野草般疯长。
不过黄锦的野心并不是想要成为刘瑾那般权倾朝野，擅权**的奸宦！
黄锦的一切都是以圣天子为核心，他的野心仅止步于成为真正的第一近臣！
所以黄锦故意提起文臣集团与武将勋戚对宦官的痛恨，为的就是引起魏彬的共鸣！
只要他与魏彬关系更进一步，便能两人共同整合内侍！
魏彬眯着眼睛看了看满脸笑意的黄锦，片刻后淡然出言道:“黄公公此言差矣，大家都是圣天子的臣子，何来‘赶尽杀绝’之说？”
对于魏彬而言，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这最后的几年，若圣天子仁慈许他出宫聊度残生，他还能见一见大明的江山。
若圣天子按例让他去南京守皇陵，那魏彬也无话可说。
他与踌躇满志的黄锦不同，黄锦还年轻，还未领悟到身处皇家宫廷的生存法则！
在魏彬眼中，黄锦就如同一个耀武扬威的孩童，一击即溃！
他的路还很远，很长！
先前黄锦的言外之意魏彬岂会不知，但魏彬并不想再掀起任何波澜，因此直言拒绝了黄锦。
黄锦闻言心中暗骂一声，只得转移话题道:“魏公公，不知你对严嵩此人可有了解？”
“此人当真是鸿运当头啊！”
先前魏彬也在御书房外，有些事情圣天子并未避讳于他，所以魏彬也清楚幕后之人乃是严嵩。
黄锦出言并未抱着其他目的，不过是为转移话题，同时感慨一句罢了，但他万万没想到，魏彬又给他上了一课，而且是终身难忘的一课！
魏彬看着眼前满脸感慨的黄锦，心中纳闷不已。
这黄锦平日里看着挺聪明的，为何近日逐渐变得蠢如猪狗？
魏彬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出言提点一下黄锦。
因为魏彬清楚自己不久之后定会离开这座生活了一辈子的皇宫，而黄锦也定然会执掌司礼监，成为唯一的内侍巨头！
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事实！
但黄锦如今的状态令魏彬极其忧虑，眼前这个黄锦已经忘记了身处深宫必备的谨小慎微，逐渐开始嚣张跋扈了！
方才贸然出言妄议圣天子的诏命便是最好的证明！
若不是黄锦心地仁厚，并非刘瑾那般心狠手辣的奸贼，魏彬还真不愿提点他，看其自取灭亡便是！
“黄公公，咱家念在情分上，有些话就直言不讳了，希望你不要见怪！”
虽然魏彬的这句话说的极为不客气，但黄锦见他满脸凝重，于是强忍住心中的怒气依旧和善地笑道:“魏公公请直说！”
“你为何会觉得这个严嵩‘鸿运当头’，而不是大难临头？”
“诚然，他成为了堪比‘小九卿’的朝堂重臣，执掌六科给事中大权，权势之盛足以限制六部！”
“但如今那被设计的数百位文臣皆心怀怨愤，加之圣天子装作若无其事，勒令其明日上朝议政，其心中定然怨愤滔天！”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圣天子却无缘无故地给严嵩加官进爵，你觉得那数百位文臣会如何想？”
黄锦并不是一个蠢货，他只是近日执掌暗卫大权后有些飘飘然，如今听到魏彬的这番分析早就冷汗直流！
“严嵩有何功绩？严嵩有何资历？严嵩凭什么能够成为‘小九卿’一样的存在？”
面对魏彬的连声喝问，黄锦终于醒悟，他惊骇欲绝地艰难回答道:“因为……因为……他……是……幕后黑手！”
“没错！圣天子不仅不是给他加官进爵，而是相当于向全天下公布了其罪行，一手将其推入了火坑！”
“那些被严嵩设计陷害的数百位文臣会如何做？”
“王琼、梁储这些久经朝堂，宦海沉浮多年的经年老吏岂能不知道圣天子的意思？”
“圣天子这是不屑于对其出手，借用王琼等人的手铲除掉这个居心叵测的严嵩！”
“换言之，这也是给王琼等人一个疯狂抱复严嵩的机会，自家事自己解决！”
“圣天子已经远非那个即位称帝之初一味隐忍避让的懵懂少年了，他已经具备了一位帝王应有的心机与城府！”
“黄公公，你是从龙之臣的确没错，你是圣天子第一近臣也没错，那些巴结恭维你的内侍甚至朝臣都没错！”
“但你要记住一点，你如今的一切都是圣天子带给你的，并非靠你自己所得！”
“伴君如伴虎，若有朝一日你惹怒了圣天子，便是你身死族灭之时！”
黄锦早已吓得浑身颤抖，讷讷不知所言，完全慌了神。
“居于深宫之内，身为宦官内侍，生死全凭主子一时之喜好，今日显贵，明日便有可能被杖毙于宫门之外！”
见黄锦被自己这番话直接吓傻，魏彬也有些于心不忍，但话也已经讲到了这个份上，魏彬索性将自己的处事秘诀和盘托出！
“文官有句话:做官要三思！”
“思危，思退，思变！”
“‘思危’乃是第一步，也是最基础的一步，居深宫之内，谨小慎微是最基本的秉性！”
“而如果你想击垮对手，那对手走的任何一步棋，做的任何一个举动，你都要猜透！”
“其目的何在？其棋子何在？于你而言是否会有威胁？”
“‘思退’乃是第二步，这深宫之内执掌滔天大权者不知凡几，如如英宗之王振，宪宗之汪直，先帝之刘瑾，权势可否胜过你？但他们落得个什么下场你心中应该清楚！”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而最先倒下的自然是权势顶峰之人！”
“那些谨小慎，微默默无闻的人反而可能逃过一劫！”
“‘思变’乃是第三步，但凡深谋远虑、目光长远者，无不是走一步、思十步！”
“他们的眼中不只是眼前这一步，还有前方，后方、左方、右方，还有第二步、第三步乃至第十步，尽量让自己时刻立于不败之地！”
“如若你现在连‘思危’都做不到，身死族灭可能发生于旦夕之间！”
“黄公公，收起你那些小心思，一心一意地执行陛下的意志吧！”
“想要真正成为圣天子的左膀右臂，第一近臣，你的路还很远！你的路还很长！”
“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学，但你没有任何机会去犯错，因为一旦出错，便有可能万劫不复！”
魏彬说完，径直叹息着离开了，留下黄锦一人呆愣在原地。
“‘三思’吗”
“思危，思退，思变！”
黄锦眼中闪烁出明亮的光芒，朝着魏彬的身影郑重无比地行了一礼。
如若说黄锦先前那两礼不过是出于情面，那一一礼便是真正的出于诚心实意。
魏彬今日所言如同当头棒喝，打醒了沾沾自喜的黄锦，如同救了他一生！
魏彬，值得他黄锦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