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充可为首辅，但如今……”
杨廷和对费宏的问题做出了清晰准确的回答，只是话至一半仿佛有些许难言之隐。
谢迁扫视了在场群臣一眼，将目光定格在了梁储身上，面无表情地接话道:“如今可听从叔厚之策！”
什么？
梁叔厚？
这个憨直之辈？
对于杨廷和的回答，群臣并不感到意外。
费宏之才智在场群臣有目共睹，他是大家共同默认的下一代文臣领袖，内阁首辅！
但谢迁的话令群臣心中不断泛起了波澜，产生了疑问！
在费宏还未复阁为相之前，他们自然需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扛起大旗！
令在场群臣没有想到的是，谢迁谢公确立之人竟然会是梁储梁叔厚！
难道是因为他入阁拜相了吗？
还是这其中另有隐情？
蒋冕、汤沐与毛纪三人疑惑地看了梁储一眼，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与自己印象之中的梁有何不同！
而当事人梁储正极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以及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知道先前的所作所为已经被谢迁看在眼里，谢迁已然探知到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梁储看了一眼杨廷和，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复杂莫名的神色，心中不由一叹。
想要瞒过这两位宦海沉浮几十载的天下贤相，无异于痴人说梦！
的确如此，谢迁与杨廷和已经看出了梁储的真实意图，或者说看穿了他的本质！
当日梁储当殿斥责王琼等人的消息传来，两位贤相还未“憨直敢言”的梁储忧心不已，生怕他受到那个小王八蛋的严厉惩处！
但随后传来的消息却是令杨廷和心碎不已。
他的这个多年好友终究还是没有逃过所有文人士子都会面临的最大诱惑！
入阁拜相，施展抱负！
对于此杨廷和也能够理解，毕竟正德年间他可是独掌内阁多年，大多数的谋划策令悉数出于自己之手！
而梁储、蒋冕等人则沦为了自己的陪衬！
如若说他杨廷和是“众星拱月”之“月”，那梁储便是那“拱月”的“星”！
这对于同样身怀绝世才学的贤良而言，尤其是对甚至已经成为内阁首辅的梁储而言，是多么的残忍！
梁储如此选择无可厚非，杨廷和无法去怨，也无法去恨！
他只是慨叹这位老友选择了与自己不同的道路，前路是好是坏无从得知！
杨廷和能做的便是祝愿梁储能够一展心中的抱负，了却他的夙愿！
逐渐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群臣看向梁储的目光之中变得有些许不同，因为他们突然惊觉这位“憨直敢言”的内阁大学士，先前曾出任过正德首辅！
这不得不说是梁储的悲哀！
他的光芒被杨廷和完全掩盖住了，以至于朝野上下只知杨廷和，不知梁叔厚！
而这也正是梁储选择成为天子近臣的原因！
他今年已经七十岁了，已经迈入了古稀之年！
他还有几年可活？
古稀，古稀！
为何七十岁叫“古稀”？
因为能够活到七十岁的人太少太少了！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行至一处便醉于此处，靠典卖春衣买酒无异于杯水车薪，于是由买到赊，到处欠下酒债！
人生能活多久？
既然不得行其志，那就今日有酒今日醉吧！
这是杜子美的名句，但他梁储不愿如此！
他想要用剩下的时光为自己活一次！
他梁叔厚这一生都在为了稳固朝堂大局，为了解救忠正贤良，为了匡补时弊，为了劝谏天子而奔波劳碌！
但现在他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为自己心中的万千沟壑、满腹乾坤搏一次！
他并不觉得做出这样的选择有何错！
一想到此梁储原本紧张到颤抖的身躯逐渐平静，脸上露出了笑容，恭敬地开口道:“一切听谢公之命！”
谢迁欣慰地看了一眼梁储。
梁储的变化证实了他已经迈过了心中那道坎，走上了另外一条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
即便梁储成为天子近臣又能如何？
难道他能舍弃维护了几十载的文臣集团？
相反，梁储会更加地替文臣集团争取利益，成为文臣集团与圣天子沟通的桥梁！
所以梁储的选择对于文臣集团而言非但无害，反而有益！
先前充当这个桥梁之人乃是帝师杨廷和，以圣天子对杨廷和的孺慕之情，他充当这样的桥梁再完美不过。
但现在杨廷和与自己一同致仕，这个沟通双方的桥梁便断了！
圣天子随后即将进行对文臣集团的全面打压，以扶持王学门徒、宗室子弟以及各地的新科进士，双方之间的矛盾定然会悉数爆发，比起先前定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个时候需要一位朝堂重臣成为沟通文臣集团与圣天子的桥梁，如杨廷和先前所做那般，否则双方定会拼个你死我活！
而最终失败的那一方毫无疑问会是文臣集团！
那可是圣天子，这方朝堂真正的主人！
真要惹怒了皇上，文臣集团拿什么与皇上斗？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那个时候可就不会是贬斥罢免这么简单的了！
所以梁储的存在很重要！
他是在恰当的时机做出了最恰当的选择，即便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汤沐紧接着问出了第三个问题:“若事不可为，为之奈何？”
这是一个令在场群臣尽皆面色凝重的问题！
这是一个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问题！
事不可为！
什么是“事不可为”？
就是他们文臣集团不得不交出手中的所有权力，彻底向圣天子俯首称臣，执行其所有的意志！
自土木堡之变后，于谦这位“擎天之臣”通过攫取权力实现了制约天子的壮举！
而之后伴随着内阁权势的不断发展扩张，内阁已经能够有效地封驳掉天子的荒唐诏命！
这可是极为重要的！
正是基于此，杨廷和等人才能够在正德年间解救了无数忠正贤良！
但这位圣天子却将急于摆脱文臣掣肘之心彰显地人尽皆知！
满朝文武都知道，定然会有那么一天！
所以汤沐不得不问，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了文臣集团考虑！
“皇上是大明立国以来的第一位‘圣天子’，切记！”
“帝治天下，非帝与士大夫共天下，切记！”
“尔等是臣，切记！”
谢迁的三个“切记”令群臣骇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