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闻言心中咯噔一跳，他觉得这小王八蛋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般，现在的状态极其不对劲，甚至还能看到他看着自己时竟然目露凶光！
即便如此，杨廷和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出言道:“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著！”
“陛下莫非是忘了即位之时的雄心壮志？”
“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
“陛下莫非是想学一学先帝？”
反正这里只有他二人，杨廷和为了重新拾起这个小王八蛋的雄心壮志，也算是豁出去了，竟然敢拿朱厚照开涮！
朱厚闻言心中好笑不已，看不出来啊！
杨廷和这老东西居然还有如此胆大不顾臣仪的一面！
“快闭嘴吧你！”
“朕说的话你会听吗？”
“难道朕就不想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你们这些顽固得令人生厌的文臣，属实该死！”
“天下文人皆可杀啊！哈哈哈……”
或许是数月以来积累的怒气在这一刻悉数爆发，朱厚也不再藏着掖着了，铿锵有力地说出了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杨廷和听见这小王八蛋这样说，心中非但没有惊恐，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清楚这小王八蛋的秉性，愿意骂你证明你还有救，不然就如同李隆那般直接被人砍了脑袋，连给你申辩的机会都没有，这才是最可悲的！
杨廷和告了声罪:“请恕臣放浪一回了！”
接着在朱厚惊异的目光中，杨廷和直接坐到了他的对面，随手拾起地上的酒大口畅饮了起来。
朱厚看得一脸懵逼，他属实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放浪形骸之人会是杨廷和那个老东西！
为了劝谏这个小王八蛋，杨廷和算是彻底放开了，也不顾什么君臣有别了，他现在只想如同一位师长教育晚辈般“教育”一下这个小王八蛋！
“对，天下文人皆可杀！陛下此言极为在理！”
不理会朱厚狐疑的眼神，杨廷和一边饮酒一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穷冬急风水，逆浪开帆难！”
“士子甘旨阙，不知道里寒！”
“如那张璁张孚敬，传胪大典上高唱‘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恩荣宴之上做了一首《咏蛙诗》:春来吾不先开口，那个虫儿敢作声！”
“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雄心壮志！”
“但陛下告诉老夫，前些日子张孚敬上奏议定兴献帝庙号之事，是陛下授意的吗？是陛下逼迫的吗？”
看着朱厚沉吟不语，杨廷和自信笑道:“老夫知道，都不是！”
“那是他张孚敬自作主张，以迎合帝意上奏的，对吧？”
“陛下能告诉老夫，为何会一直对这张孚敬青睐有加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朱厚闻言，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殿试那日，朕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黎民百姓！”
“那如今陛下还能从他的眼中看到什么？”
“是黎民百姓，还是权势与贪念？”
朱厚不由沉默了，虽然他知道历史上的张孚敬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只是为了实践自己的执政理念，但他没有证据反驳杨廷和。
况且这是现世，不是历史，他也不能确定现在这个敢于无脑跪舔兴献帝的张孚敬，还会不会是历史上那个“不进一内臣，不容一私谒，不滥荫一子侄”的张孚敬！
谁又能保证呢？
“天下文人皆可杀！”
“这句话说得没错，说得极为在理！”
“但那是忘掉了本性的文人，并非天下文人皆是如此！”
“如文天祥、范仲淹等公岂会是陛下心中‘可杀之文人’？”
“又或者如老夫、谢迁、费宏等人岂会是陛下心中‘可杀之文人’？”
杨廷和不等朱厚回答，接连追问道，导致朱厚一时间哑口无言。
他明白杨廷和此话之意，并非天下的文人都是忘掉初心、同流合污的文人！
并非天下的文臣都是贪污腐化、为非作歹的文臣！
如宋之范仲淹、文天祥！
亦如他杨廷和、谢迁、费宏！
“陛下还是太年幼了，天下之人，并非都是非黑即白之人，并无十全十美之人！”
“当然，您这位圣天子除外！”
杨廷和说完还不忘补上了一句，他可不愿让这小王八蛋趁机发难。
在朱厚的沉默中，杨廷和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那位同样聪慧无比，同样锐意革新的天子，最终却成长为了险些葬送大明江山的昏庸之君，他的眼眶不由湿润了！
“陛下您还年幼，万事不可操之过急，不出三年，这方朝堂就是您的一言之地！”
“臣知道陛下心忧百姓，有革故鼎新之志，但行事过于急躁了，老夫等人跟不上您的步伐！”
“所以满朝文武才会惶恐不安，才会集体抵制！”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即位，前臣担忧！”
“没有谁愿意拱手让出手中的权力，提携后辈不过是逢场作戏！”
“毕竟这样的傻子太少太少了！”
朱厚听见这番动情的话语，不由抬头一看，不知何时，杨廷和已经泪流满面。
或许，他是将自己看成了朱厚照吧！
如若说致仕归乡十余载是谢迁一生的痛，那朱厚照就是眼前这位“擎天之臣”一辈子的痛！
朱厚照啊！
这位便宜堂兄恣意妄为了一生，纵情享乐了一生，却留给了无数对他抱有厚望的老臣一生都难以磨灭的伤害！
身为“正德帝师”的杨廷和更是首当其冲者！
“唔……朕明白了，明日朕会去参加日讲的，先生不用过于忧虑！”
一生“先生”，更令杨廷和失声痛哭。
他仿佛听见了武宗陛下年幼之时天天“先生”前、“先生”后地追着自己问东问西。
他从未想过，这个聪慧无比，被他寄予厚望的“弟子”在即位称帝后，会逐渐成长为一个险些断送了大明江山的昏庸之君！
忠言逆耳之言比不上阉竖刘瑾献上的一些“新奇玩意”，古之圣贤文章比不上刘瑾命各地进献的珍奇异兽，从小到大的教导比不上一个阉竖奸佞的谗言！
杨廷和也曾绝望过，但他是帝师！
他不能如同谢迁那般愤然致仕！
他需要坚守住朝堂的最后一丝底线，坚守住武宗陛下的最后一丝底线！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如若他走了，这方朝堂便会成为魑魅魍魉的横行之地，成为无数忠良之臣的埋骨之地！
所以杨廷和只能苦苦咬牙坚守，为忠正之士提供一片庇护之地，为正直之士在黑暗中提供最后一丝光芒！
直到武宗陛下骤崩，直到大厦将倾！
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恢复了锐气的圣天子，杨廷和展颜一笑，或许那段艰苦的坚守赢来了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