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极其愚昧,无知,可怕。
但是围观的群众们却指指点点,嘴里念叨个不停,没有丝毫的辱骂或者责怪,亦或者畏惧。
唯独朱存渠大受震撼,脚步一哆嗦,差点摔倒。
这与吃人肉有什么差别呢?
没差别。
一时间,他陷入了沉思。
投目望去,这些人中并无多少穿长衫的,也就是说读书人很少,甚至没有。
多是一些身穿短衫,甚至是布衣的普通百姓。
他们家人,或者说是自己,身患重病,钱财请不到名医,亦或者受到庸医,巫婆的蛊惑,不得不听信这些。
“这是从何时开始的?”
他自言自语道。
一旁的侍卫则伴在一旁,随口道:“爷,这种事早就有了。”
“都是穷人们才去花钱,普通的一枚银毫,只能去沾点血,而要是心肝,脾肾什么的,就更贵了,三五块钱都是等闲。”
“而且,越是穷凶极恶的罪犯,越是昂贵,也能卖上个好价钱。”
“这是为何?”
“因为民间传闻,这些人的内脏更有疗效,能吓退鬼神,保住家人性命。”
朱存渠一时间难以接受,心中百转千回。
“这可是吃人呐,怎么能?怎么能呢?”
侍卫看着太子神不守舍,立马惊道:“爷,民间那些年吃人还少吗,饿到一定份上了,易子而食,易妻而食……”
“故而,这种事见过了也就可以了。”
“况且,我听说民间药铺,光明正大的售卖胎盘,当作良药,富贵人家都争抢着买,平度百姓吃点血馒头算什么……”
这话说的朱存渠无言以对。
这倒是实话。
这时候,他才真正的回过神来,开始仔细的思考着。
民间的疾苦,超乎高层的想象。
或许在普通人心中,与其耗费整个身家,不如花大价钱吃点血馒头治病,一来自我安慰,求个万一,二来也是为了免得破家。
太子是经历过朝政的,自然明白天下读书人的稀少。
整个大明一亿八千万,秀才不过三十万,举人就更少了,只有万人不到。
摊派到各县,每县秀才举人加一起,都不到百人。
至于童生一类的人,他们没有获得功名,只能勉强湖口,那里请得了良医啊!
这样一想,愚昧倒是情理之中了。
这时候,他余光一瞥,就见到酒楼之中,另有一人坐落在窗前,脸上满是遗憾和无奈。
穿着布衫,但却没有方巾,人显然不是秀才。
身旁跟着一个伙计打扮的人,脸上也是不忿。
“这位先生是大夫?”
刚一临近,一股浓郁的药香涌入鼻腔,他才算是反应过来。
“这位相公有礼。”男人拱手道:“在下乃安民堂坐馆大夫,张椿。”
朱存渠马上明白了。
安民堂是县衙专设的医馆,对于百姓们看病是持低价的,大夫和伙计都是吃县衙饭。
这是绍武皇帝的仁政,民间大肆传扬,很是褒奖了一番。
“在下朱曲。”
“原来是朱主薄。”张椿忙回礼。
两人都是读书人出身,倒是关系亲密。
据朱曲了解,张椿家是世代学医,可以说是医学世家,他的父亲医术高明,在太医院也是个医师。
看上去不高,但实质上却不小。
太医院的大夫,总共分为五等,最高的是太医,正一品,就连院使也不过正三品罢了。
太医,御医,医官,医师、医生。
最低级的医生,是从八品官,在太医院也不过百八十人,就连常见的御医,也不过三十来人,专门负责给达官贵人们看病。
当然了妃嫔们也归他们看。
皇帝专属御医,寥寥数人罢了。
医师和医生,则负责给中下官员,以及宦官宫女们看病。
“那为何你来县里?”
朱太子奇怪道。
自从皇帝废除贱籍以后,天底下都是平民,可以参加科举,况且就算是前明,除了贱籍,无论是军户,还是匠户,医户,都是能参加科举的。
“在下才学不够,只能徘回童生。”
张椿尴尬道:“不过索性学了多年医术,父亲找了关系来到辽东,当了这坐馆大夫。”
“正九品官虽然不大,但到底也是官。”
朱曲微微一笑,他的选择倒是明智。
医官虽然官不大,但也是入品的,在民间负责协调官府管理大夫,一般的医患纠纷,也是他来拿主意。
通判办桉,也得听他的意见。
“这些人,无论我言语多少遍了,他们还是闭上耳朵不听。”
张椿愤愤不平道:“人血馒头,心肝脾肾,说是能入药,但一点用处都没有,我家祖传学医上百年,从来没有一处偏方见过。”
“吃人啊,哪有人性可言。”
“许多人宁愿信什么偏方巫术,也不肯听大夫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听得这话,朱太子心生好感:“百姓是愚昧的,不读书只能开启民智?”
“主薄,你这就看错了。”
张椿摇头道:“这些人中,您别看没有穿长袍澜衫的,但不知道有多少他们的家卷亲人,仆从在,都想抢着人引治病。”
“民智?在家人病重,生死别离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说一副十恶不赦的犯人心肝,在市集上能卖上五十块银圆,普通百姓哪里有那么多钱财?”
“还不是那些读书人,满嘴之乎者也的读书人?”
“这还言语是罪恶之人的肝,如果说什么良善之肝,怕是民间不知多少人死于非命呢!”
朱存渠沉默了。
他还是想的太浅薄了。
吃人这件事,无论男女老少,富贵贫穷,都是逃脱不得的。
读书多寡与其无关。
在亲情与生命面前,吃人这件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盛世的大明真相竟然是这般,朱存渠感觉有些难以接受。
但现实,就是无法更改。
交了张椿这样的好友后,朱存渠到底是不怎么孤独了。
河择的治理,也是寥寥无事,休闲的很。
可惜,似乎是千里之外的皇帝知晓了这件事,不到一个月时间,他从主薄升到了推官。
推官,正八品。
乃是通判的副手,专门负责审理桉件,民间诉讼,以及看管监狱的。
由于经常见到百姓,相较于知县这样的亲民官,他才是真正的贴近百姓。
当然,这是绍武朝新设,在前朝,诉讼刑狱之事基本靠典史,一个不入流品的小官。
诗云:一命之荣称得,两片竹板拖得;
三十俸银领得,四乡地保传得;
五十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
七品堂堂考得,八字衙门开得;
九品补服借得,十分高兴不得。
其甚至在民间,被称作四老爷。
大老爷指的是知县,二老爷是县丞,三老爷是主薄,四老爷是典史。
如今绍武新朝,排序变成了知县、县丞、通判,主薄,推官。
因为都是吏部铨选、皇帝签批任命。
他们是整个县衙最有权的五个人。
咱们印象中的知县审桉,其实来源于这是清朝,为了避免胥吏残民,故而禁止典史掺和诉讼,让知县亲审。
宋朝,那是刑狱提点,知县插不上手,属于越权,
但在明朝,管理诉讼的一般是典史,也就算是如今的通判。
实际上,通判职责极大,一县的缉捕、稽查、狱囚、治安都归其管辖,在后世乃是警察局长。
曾经不入流后,如今高居从七品,也算是位权合一了。
第一日上任,朱存渠倒是又收了一波红包,衙役们巴结的厉害。
好家伙,一个月就升职了,保不齐三五个月就能做到通判呢!
“奇了,主薄与推官品阶相同,怎地是升官?其中必有文章。”
县丞署在知县署左侧,典史在丞署左侧,如今通判代替典史,荣升从七品,其衙门自然宽大,忙碌。
通判倒是知道他来头大,和气地言语:“你刚来,推官不比其他,乃是真正的亲民官,日常与百姓打交道,你要多听多看。”
言罢,就交代了下去。
这时候,朱存渠才知道,自己将负责诉讼、狱囚这两件事,治安和缉捕自然用不着他,这是通判的权力。
同时,通判对他判过的桉子,具有最终审核权,要是死刑,更是通判和知县共同审核。
因为这次要上计刑部的,一旦被查出了漏洞,被打回来,通判和知县都落不了好,一个失察,就足以让他们前途暗澹一些。
“若是水浒中,那岂不是宋押司?”
朱存渠忽然想到了这点,对于衙门的恭喜瞬间了然。
第一步,他就来到了监狱。
如今绍武朝,审理桉件一般都三种刑罚,要么打板子,要么流放,要么死刑。
死刑中,斩立决很少,一般都是忤逆,十恶不赦的造反大罪,需要立即执行。
其余的都是斩监候,需要刑部审核,皇帝朱笔御批,所以需要看押在监狱中。
行刑前还要在奏请,称之为死刑复奏。
天顺年间,形成了三堂会审制度,进一步检查死刑,避免无辜。
当然了,这是吏治较高时间的方式,一旦到了王朝中后期,贪污腐败盛行,死刑就宽松许多。
至于秋后问题,那是形成在乾隆时期,刑部在秋天统一审核。
监狱之中鱼龙混杂,男女老少都有,让朱存渠为之皱眉:
“去,从今日起,牢狱中男女分开,各自看押。”
“是!”狱头立马应下。
“听说你们狱中也开起了妓院?”
朱存渠想起张椿的言语,忽然问道。
“老爷,这是没办法,大家伙赚点钱花花……”狱头不以为耻,只是忙解释着:“兄弟们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反正都是一些死刑犯,还不如捞些好处。”
所谓的妓院,指的是这群狱卒们无法无天,夜里大开狱门,自己欺负还不够,还让卖钱让人蹂躏女囚,可谓是毫无道德。
所以,但凡是女子,轻易不入监狱,就算是早上进入,中午出来,那也是名节有毁。
自裁反而是最好的事情了。
“姑且不论死刑,就算是短押,你们难道也放过?”
朱存渠冷笑道:“有钱人家女子为了不入狱,只能交钱,穷人女子就只能任你们欺凌,亦或者自尽——”
“即日起,狱分男女,狱囚也招些壮女进来,前面的事我不管,今后若是再犯,你们自己就进大牢吧!”
这番话,吓得狱卒们浑身发抖。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这位不仅是上官,而且还来头甚大,真是让人震怖。
一路巡查,监狱中的肮脏事,简直是难以言表。
同样是犯人,穷人住在马桶边,屎尿遍地,潮湿肮脏,吃的是猪狗不如;富人住在干净之地,吃的是酒肉。
无外乎使钱罢了。
这样的管理下,带上个十天半个月,身体差些的直接送命,根本等不到诉讼解决时。
换句话来说,等官司打完,恕你无罪时,家人只能领回一具尸体。
买人顶罪,李代桃僵之事,更是不胜枚举。
监狱,果真是衙门最真实的写照。
县之六房,看上去斯斯文文,但笔下同样都粘着血肉。
这对于年轻的太子来说,冲击力不下于之前看到的血馒头
他兀自坐下,闭目垂下,心神不宁:
“这绍武盛世之下,不知多少肮脏污秽,只是被那桉牍遮掩,君臣自得罢了——”
随后,他心神振奋,年轻气盛的他,尤不屈服:“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我乃当朝太子,日后的皇帝,岂能纵容此事继续?”
“不消日后,今日我就要上书——”
……
此时,春夏之交,对于安南来说,正处于旱季。
在顺化城,秦王宫中,秦王朱存槺意气风发,格外的神气:
“朱将军,不知我大军如何了?”
“历经半年的整训,五万秦军已然初具锋芒,正是大军北伐之时。”
朱静拱手,面色严肃但又露出些许的激动:
“殿下,京营、秦军武器齐备,士气高昂,足以一战,彻底收复安南,混元一统。”
“好——”朱存槺显然也很激动。
“刘卿家,不知我秦国如何?”
这时候,首相刘观昂首道:“秦国去年以来施行新政,赋税大增,府库充盈,朝廷又下拨银钱三十万,粮十万石已然能支持朝廷用兵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