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严肃的样子吓到了英慧,她撇下我慌慌张张去了后面。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英慧奶奶出来了,老太太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里面似乎包裹着很要紧的物件,她很小心的把红布包轻轻地放到了桌子上。
英慧奶奶说:“英慧这孩子一听说鬼子要来了,吓得慌了神,要我说,小鬼子也没啥好怕的嘛,他们再恶还能恶过满清的鞑子?”
我不知道满清曾经在这里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英慧奶奶有这样的比较。但我还是耐心地给她们讲了讲日军最近的几次屠杀平民的事件,尤其是南京的那次。
我讲的很简略,也没有什么渲染,但是这祖孙俩听得目瞪口呆,那样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本就无需任何渲染。
“这些人简直……简直就是畜生……”英慧颤抖着声音。
“怕是畜生也做不出的……”英慧奶奶喃喃着。
英慧奶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我说:“安长官今年有多少岁?”
话锋转的如此突兀,我有些莫名其妙:“呃……我今年刚好5岁。”
“那生辰呢?”
“……是四月初九,亥时。”
“这么说来你比我们英慧大了五岁……很好,很好。”
英慧奶奶说了两个很好,就闭着眼睛嘴唇蠕动着,也不知道在计算着什么。
我的心怦怦直跳,心想这老太太什么意思?这就要许亲事?我看了一眼英慧,英慧脸色也有些泛红,不知所措地互绞着双手。
英慧奶奶许久才睁开了眼睛,微笑着拍了拍英慧的手:“你不要害羞,女人都要有这一天的,安长官看面相就是个好人,将来是不会亏待你的哩。”
老太太这已经是明摆着要嫁孙女,英慧羞红了脸,挣脱奶奶的手,躲到后面去了。
我相信我此刻脸上的表情,绝对是惊讶要大于惊喜。我是很喜欢英慧,可是这满打满算,我们也才认识了几天而已,然后就涉及婚嫁,也实在是太让人意外。
英慧奶奶拿起那个红布包,慢慢一层一层的打开,经过几层细致的包裹,里面是一个带些白色花纹的绿玉手镯。
以我的那点对古玩玉器的粗浅见识,大概估算着,我觉得这样成色的玉器,价值应该不会超过一百块银元。
英慧奶奶叹了口气说:“这几年日子难过,家里的东西能卖的能当的,都折腾光了。就是这个手镯,无论多苦多难,我都没舍得卖,因为这是英慧娘留给孩子的嫁妆。英慧自小命苦,又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没得什么安生日子过,安长官,你将来可要善待我的英慧……”
我有些慌乱地站起身:“老人家,这,您这是……”
英慧奶奶微笑着说:“怎么,安长官不中意英慧?”
我更加的慌乱说:“不是,我……”
“难道安长官已经有了家室?”
英慧奶奶目光突然凌厉起来,我相信如果我的答案是肯定的,这个老太太会毫不犹豫的把茶水泼我脸上,然后把我一通乱棍赶出去。
这次我话都说不出口,只是一味的摇头。
英慧奶奶目光缓和下来,说道:“那还有什么别的难处?”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家父如今远在北平,我是家中独子,这么大的事儿,总是要和家父商量一下……”我总算从慌乱中慢慢镇定下来。
英慧奶奶恍然:“哦...你是担心你家人的态度?这你倒是可以放心,我这孙女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可要说比别家的女子差,嘿嘿,那可是没得可能。就算是你们北平,像英慧这样的好女子,也是不多见的吧?”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陷入了巨大幸福中,还是陷入了巨大麻烦中。我毕竟是一名军人,虽说是一名屡战屡败的军人,可那也是军人。战时的军人颠沛流离四海为家,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我哪有什么能力,去保全另一个需要我保全的人?
我纠结着,我患得患失着,不知道该如何来处理这件让我既惊喜又惊慌的事情。
英慧奶奶缓缓说道:“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看着难,做起来就简单的很。遇到了火焰山,就算你借不来芭蕉扇,那也没准龙王爷就愿意天天给你下雨哩。”
说完了这些话,老太太站起身慢慢往后面走去,嘴里还嘟囔着:“这丫头也不知道躲哪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脸色绯红的英慧从后面转了出来,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绿玉手镯,脸就越发的红。
英慧坐到了她奶奶坐过的椅子上,只低着头摆弄着自己衣襟,仿佛这一刻,再没有比她的衣襟更重要的事了。
“那个……其实你都还不了解我……”我试图缓解这尴尬的沉默。
“我了解。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英慧很快速的接过了话头。
我清了清喉咙,说道:“英慧,你也知道,我们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也就是说上峰让我去哪,我就得去哪。可能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去了别的地儿,而且不光是这个居无定所,每天都可能是出了这个门,就再也回不来了……”
英慧慌着伸手捂住我的嘴,柔声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奶奶都说了你是福相,就算上了战场,子弹也会绕着你走,你不要笑,她看人看得很准的哩。”
我苦笑着说:“奶奶可能这次就看走了眼,打了四年仗,我还没见过比我更晦气的人。”
英慧说:“就算你有过什么晦气事,过了今天也就都过去了,奶奶说……奶奶说,我们两个姻缘很配,说我是,是旺夫命……”
一个姑娘家能当着男人说出这样的话,等于是宣言式的许掉了自己的终身。如果这时候,我还假模假式的说些万万不可的屁话,那我就真的是连人渣都不如。
民国6年,我在“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感召下弃笔从戎,四年的军旅生涯中,既见证了日军的势如破竹,也见证了我们大好河山的处处沦陷。
我跟随过不同的部队,败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最荒唐的一次是在河北的一个独立团,我们奉命开拔前线阻击日军,刚出城门口,整个部队就散了三分之一。最后都还没看见日军的影子,我们这支一千多人的部队,连同团长就已经跑的一干二净!
我常常疑心我运即国运,而我会晦气到天荒地老,直到这个国家被外族完全占领。
可是就在刚刚,苛刻的命运似乎有了转变,他给我带来了不同的东西——一个女孩子把她的终身托付给了我。在英慧深情款款娓娓道来中,我觉得自己的心就要被融化掉了。
远处隐约的枪炮声把我拖回了现实中,我劝着她们说:“日本人很快就打过来了,新安肯定是守不住的,你们还是去贵阳吧。”
英慧奶奶似乎早已经考虑好了,她说:“我不会走的,我要是走了,这个家也就彻底没了……英慧,你跟着安长官走吧。我一个老太太,除非小鬼子是真吃人的,不然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老太太很固执,我猜想她可能是担心她的孙子会忽然的回来,才这么坚决的不肯离开新安。
她不走,但是她要求英慧必须离开,在她一再催促下,英慧开始收拾着自己随身携带的东西。
老太太笑着宽慰英慧说:“等打跑了小鬼子,你再回来!三年五载的我还死不了哩。”
英慧的哭泣伴着隆隆的炮声,更增加了生离死别的意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