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文也是个倔性子,这从之前就能看出来。她故技重施,面上答应得很好,私下里固执己见,张氏说了几次,见钟文小手缠着布,拿着镰刀不服输的样子,她又累得慌,光应付麦子就够呛,没心力管她,只得由她去。
钟文坚持了两天,想着这样下去不行:“娘,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要不在家休息两天?”
张氏自己也感觉身体有异,这些天特别容易累,除此之外倒是没其他不对的地方,思索一番,说道:“你奶不会同意的。”
说完,张氏悄悄在钟文耳边嘀咕一阵,钟文脸上漾开笑容,一出门,又恢复成往日那带着浅淡笑意,不惹人注意的钟家三丫头模样。
等到日头不那么烈,钟家一行人准备动身,临了童氏才发现老三媳妇不在此列,扯开嗓门颇为不满地喊道:“三丫头,去,看看你娘在房里干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一家子人等她不成?”
钟文一溜小跑到二进院,拍开房门,见到的就是张氏苍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那一瞬间,她仿佛身陷其中,无法分辨清楚,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张氏起身看了看窗外,见没人,才小声喝道:“文儿,愣着干啥,还不按计划行事。”
钟文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大喊着跑出房门:“阿奶,娘生病了,脸色泛白,趟床上起不来。”
童氏骂骂咧咧亲自前去查看:“这个败家娘们,这才几天,怎么就病上了,就她身子金贵不成?”
见到张氏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童氏不疑有他,心里再不甘愿,总不能把老三媳妇丢在家里不管:“三丫头,你去请郎中过来瞧瞧,真是不中用。”
河湾村不小,郎中就有两个,都是钟家子弟,钟文请的便是常上钟家门的钟正笑,跟钟正仁同辈,年长几岁。
钟家没那么多规矩,钟正笑看过外部表征后,随意在张氏手上搭了块帕子,便开始诊脉。连续瞧了三次,这才从迟疑转为笃定:“婶子,正礼媳妇这是有了,这几天麦收,估计有些疲累,没什么大问题,休养个几天就行。”
张氏听闻眼神晶亮,原本苍白的脸上都多了几分红晕,她生下三女儿钟乐之后,已经有五六年没动静,不知道有多想再怀一个,这真是一桩喜事。
童氏面上也露出几分喜色,欲亲自送钟正笑出门,被他拦下,他哪好意思劳驾长辈送他。童氏也没坚持,给了出诊费,又让他揣上几个鸡蛋才让钟文送出门。
等人一走,童氏瞥了眼斜倚在床上的张氏,嘴巴张了张,最终即将到嘴的喝骂没出口,她看着这个媳妇就碍眼,可不光是因为她没生出一个儿子,每次瞧见她柔柔弱弱,又强撑的模样,她就觉得浑身上下都难受。
为了自己的眼睛着想,童氏没留下,直接叫钟文照看她娘,煮个糖水鸡蛋花给她补补身体。
钟文麻溜地钻进灶房,很快一碗泛着甜香的蛋花汤就端到张氏面前。
张氏眼睛闪了闪,家里有了银子就是不一样,以前她们几个媳妇怀孩子,还不照样下田?吃食也只稍微好上一点,想在孩子落生前就吃上鸡蛋,那可真是件稀罕事。
不出两天,家里媳妇意见就大了,谁家媳妇不是这么过来的,就张氏矫情,怀个身子还要趟床上几天,眼下可是麦收,紧接着还要收其他作物,一个个但凡下地的人,甭管男女老少,哪个不是累到一沾床就睡,没的张氏这般张狂。
要换其他事,张氏不会这么做,这好不容易怀上的,她哪里敢不经心?既然童氏没发话,她就装作没听到,等钟正笑确定她身体暂时没问题,才下地在家里干些轻省的活计。
好吃好喝养了几天,童氏不再特殊照顾:“老三家的,下地不行,你就去外面看麦场,顺道把零碎的麦禾筛干净。”
“好的,娘,我这就去。”张氏不太想去晒场,童氏发话,她又不得不去,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出门。
钟庆然刚起床就听到这段对话,他没发表意见,就算在现代,普通家庭孕妇也是要干活的,搁在大周朝农户家,又不巧赶上农忙,更不可能躺在床上睡懒觉。
“阿奶,我出去下,一会就回。”
“行,别玩太久,家里生意还要你照看。”
“知道了,阿奶,很快就回。”
钟庆然今天起得比较早,他打算去简明宇家看看。两人合作一个多月,已经非常熟悉,只是到现在为止,他都还没去过他家,问他,他每次都说自己能扛得住。
钟庆然可不想简明宇为了赚钱,就把身体弄坏,他今天非得去瞧瞧简明宇的状况不可。
简家离钟家有段距离,钟庆然到达时,简明宇早就出门,迎接他的是比钟磬还小一岁的简明晨。
“庆然哥,你找我哥?他不在。”
小家伙近来想是被养得不错,脸蛋透着丝红润。
“你哥去哪了?”
“庆然哥,你稍等一下,我正好要找我哥,刚好领你过去。”简明晨迅速完成手中的活,洗了把手,锁上门才领着钟庆然朝晒场走去。
晒场上人很多,大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壮劳力都在地里忙活。钟庆然一个半大小子出现在这里,倒也不太突兀。
河湾村人多地多,晒场也有好几处,简家跟钟家并不在一块。一般人口少的农家,都是兄弟几家一起忙活,今年你家先,明年就换他家,不图别的,就图人多做事快。
简明宇家显然是特例,自从被他爷奶给分出来单过,就没再奢求这些至亲会帮他。好在他有一把子力气,把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打理得很是妥当,眼下是爷奶他们倒过来找他帮忙,都被他找各种由头给推托了。
远远便看到一个不高的身影背对着阳光,正弯腰在摊晒麦子,钟庆然眯着眼睛,一眼就瞧出那就是简明宇。
往日简明宇都是穿着干净没有补丁的衣服来见他,猛然瞧见一身洗得泛白,还补丁撂着补丁的破旧衣衫,钟庆然都有些不适应。
此前钟家再落魄,好歹也不至于落魄成这样。
看着简明宇那熟练的动作,钟庆然便油然生起几分敬意,一个半大孩子,还要照顾更小的弟弟,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简明宇兀自忙着自己的活,直到被一个身影挡住,这才抬起头来,见是钟庆然,笑着说道:“这里到处都是麦絮,脏得很,你怎么过来这里?”
“你家麦子都割完了?”
“嗯,我种得少,没几天就弄好,你找我有事?”
钟庆然拿掉黏在简明宇头发上的碎叶子,语调略有些上扬:“我就过来看看你,我可不想自己雇的人,在半道上累瘫了。”
简明宇眼角向上一挑,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现在确认完了?”
钟庆然煞有介事地围着他绕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挺好,这下我是彻底放心了。我之前还以为你一直在强撑,看你这样,再多种几亩都没事。”
简明宇没有反驳,承认他还有余力。钟庆然不由啧啧叹息几声,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这辈子估计都没这份本事。不过,他也不在意,每个人擅长的都不一样,没必要强求自己得不到的。
钟庆然正打算要走,简明宇主动开口:“这段时间托了你的福,择日不如撞日,刚好今儿我在地里猎到一只山鸡,中午请你吃一顿,赏不赏这个脸?”
“这感情好,那中午就叨扰了。”钟庆然一点都不矫情,这个月来简明宇没少赚,吃他一顿并不能吃穷他。
等人一转身,简明宇敛去笑意,重新恢复成原本的样子,乌黑的眸子直盯着钟庆然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又投入到刚才的活计中。
一直被两人无视的简明晨,这个时候也来彰显他的存在感:“哥,庆然哥长得真俊,你觉得呢?”
“嗯。”
“哥也好看。”
简明宇有点愕然:“明晨,你说这个干吗?”
“没啊,我只是觉得哥跟庆然哥站一块很养眼啊。”简明晨一脸自豪,“咱村子里除了那些少爷小姐,剩下那些,有几个能有哥这般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
简明宇有点哭笑不得,小孩子的话听听就过,他有自知之明,再说,一个男人长那么好看作甚。
“哥,你今年还去大姐家帮忙吗?”简明晨嘴巴高高嘟起,显然很是不乐意。
“明天我把麦子晒开就去,放心,今年就去帮一天,大姐好歹照顾过我们两年,走个过场也好帮她撑腰。”简明宇不想多说,很快就岔过这个话题。
“哥,中午真吃山鸡?”听到吃肉,简明晨眼睛都亮了,他还以为这次又会被他哥给卖掉。
这倒不是简明宇吝啬,实在是他家房舍破旧,再不修补一番,估计今年就该被雪给压塌了。要不是恰好有钟庆然照顾他家,说不定这两兄弟真得节衣缩食,只为了有片瓦遮身。
“今天让你吃个够,记得别吃撑了。”
简明晨点了点小脑袋,一起帮着简明宇收拾那一堆麦禾。
两人一通忙活,眼看今天的任务快要完工,便瞧见他们阿奶石氏风风火火走到两人面前,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明宇,家里忙不开,你去帮上一把。”
简明宇这下连最后一点笑意都收了,沉着一张脸说道:“阿奶,我自家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去帮忙?”
石氏大声质问,吸引了周围一圈八卦听众。
“怎么就没空了,你每天都帮着钟家那个宝贝疙瘩卖东西,就没工夫为爷奶干点活?我这是造的什么孽,你爹娘年纪轻轻就出了祸事,留下你们几个瓜娃子,要没我们,你们早就饿死了。”
石氏算是唱作俱佳,只是嚎了半天却不见眼泪:“你这个不孝孙,枉家里还分给你几亩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留着我自己种。”
简明宇没有立刻回话,看着石氏耍了半天猴戏,这才开口:“阿奶,我家房顶漏风,您要是出银子帮我修,我现在就帮奶干活去。”
“你这个小兔崽子还翻天了,叫你干点活都推三阻四,难道还要奶付钱不成?”石氏气得脸红脖子粗,绝口不提修房子的事,只揪着这点不放。
“阿奶,您不愿意帮我修房子,我只好自己赚钱,我年纪小,既要忙活三亩地,又要抽出时间卖红鳌虾,可再没精力干别的,你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孙儿累个半死吧?”简明宇不为所动,随着他的年龄渐长,应付自家那刁钻的奶奶非常有心得,只要他自己坚持住,年节送点礼,面上过得去,就不怕遭人白眼,谁还能为了这么点子小事就成天编排他?
石氏在简明宇跟前讨不了好,又骂骂咧咧离去。
简明晨一脸星星眼瞧着简明宇,心里实在佩服得紧。只要有哥在,他就不怕奶奶这个老妖婆。
之前大姐还没出嫁,他哥也没有这么大力气时,他家可是遭了不少罪,但凡家里有点好东西,都会被他奶给搜刮走,那两年日子过得可真是心惊胆颤。或许就是这样,大姐才会早早就脱离苦海,一到年纪就嫁了人。
要不是念着那两年的情分,以简明宇的性子,估计连上门都不会。
留下简明晨看麦子,简明宇早早回家收拾午饭。
他准备拿半只鸡*汤,另外半只则用来红烧。光山鸡褪毛处理就花去他不少时间,等到开始炖汤时,已是半上午,满打满算也只能炖足一个时辰。好在山鸡肉虽没家鸡肉嫩,但还没老到不能入口,这点时间足够了。
小火煨灶,汤不易蒸干。奈何家里没人帮忙,简明宇不敢离开太久。
眼看天正当午,简明宇又炒了两个蔬菜,韭菜鸡蛋,干煸豇豆,留出他弟那份,其他都端到了桌上。
钟庆然掐的时间点不错,他推开虚掩院门时,正好闻到一股淡淡的肉香味,往里走上几步,离得近了,他都能判断出,这就是那只山鸡溢出的味道无误。
听到动静,简明宇迎出门:“你去堂屋坐会,马上就好。”
钟庆然客随主便,他没有贸然上前帮忙,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烧火还是最近才学会的,可惜实践机会不多,至今连他四妹都比不上。
钟庆然没有直接进入堂屋,站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简明宇家就是很普通的农家小院,连个围墙都没有,四周只立了一圈篱笆,院门也是木栅栏,正房更是只有两间,一间卧房,一间堂屋兼杂物房,灶房是用木板搭的茅草屋,要特别小心用火。
简明宇动作很快,盛出鸡汤便叫钟庆然上桌。
午饭只有两个人,钟庆然有些诧异,他也没忍着,直接问出口:“明晨呢?”
“他在看麦子,等会吃完,我就去换他过来。”
钟庆然一听,就明白其中的缘由。农家最看重的便是粮食,被鸟雀啄食一点都舍不得,更得防着有人偷摸拿上一把。村子大了,什么样的人都有,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家家户户都有人守在晒场里,简家自也不例外。
桌上的菜色,色香都不错,不知道味道如何,钟庆然每样都尝了一口,忍不住出声赞扬:“没想到你做饭手艺都这么拿得出手,说吧,还有什么你不会的。”
简明宇笑而不语,钟庆然也没揪着这点不放,一门心思放在吃上。鸡汤味道最好,抿一口,鲜香味便在嘴里爆开,鸡肉反倒成了摆设。
这也就是钟庆然最近伙食好,换成久未尝肉滋味的,估计现在都盯着鸡肉两眼放光,哪里会觉得鸡汤更美味?
简明宇也没有不舍得吃,既然是请客,主家要是不动筷子,客人就不能尽兴。他丝毫不客气地直接夹了一筷子红烧鸡肉,久违的滋味在嘴里绽开,简明宇很是知足。心里想着等秋收结束,他攒的钱就够把几间屋子都翻修一下,再攒点银子,就能用来改善生活,只要这般过下去,以后的日子便会越过越好。
两人都小,简明宇便没准备酒,午饭很快就用完。
钟庆然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一时间竟然不想动,瞅着简明宇没有赶人的意思,便干脆说道:“你把明晨换回来,我在你这眯会。”
简明宇还真走了,也不怕钟庆然把他家翻个底朝天。
钟庆然对这餐午饭很满意,钟家是童氏五个儿媳妇轮流做,手艺连童氏都有所不及,与简明宇一比,更是落了下乘。要不是肉菜简明宇练手的机会不多,恐怕还能更上一层楼。嗯,以后要是有机会,可以多来他家走走。钟庆然就这么一厢情愿做出决定,也不征求一下当事人的意见。
简明宇浑然不知,有个人正要这般近乎无赖似的,强行登堂入室。他换下翘首以盼多时的简明晨,坐在阴凉地方,看着弟弟撒开脚丫子往家奔,连闷热都不计较,不由会心一笑。
看到钟庆然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简明晨猛然刹住,改为轻手轻脚,想着这样太过麻烦,干脆把桌上的饭菜都端到厨房,倒是任钟庆然一个人独享堂屋。
钟庆然原先是吃饱犯懒,到后来还真就睡着了,再醒时已然过了小半个时辰。见屋内没人,他便起身步出堂屋,这才见到简明晨坐在背阴的廊檐下打盹。
走到灶房拿凉水抹了一把脸,钟庆然才全然清醒,他没打搅简明晨,轻轻合上栅栏门,这才转身出了简家小院。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如奔腾的河水,转瞬即逝。
这一年风调雨顺,是难得的好年成,家家户户都喜笑颜开,一袋袋粮食往家中搬,看着粮仓又满了一角,再吝啬之人也压抑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高兴劲,破天荒又为家里添上一些肉菜。
每年粮食丰收,都是小孩子最快乐的时候,那段时间,再皮的孩子,挨骂的次数也会少上许多。
如此种种加在一起,使整个河湾村到处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钟家也不例外,不过今年他家其他收入多,钟老爷子暂时便没打算卖粮。看着粮食堆得老高,两老嘴角不自觉微微上翘,连走路仿佛都带着风。
这几天钟庆然已经卸任,家里生意重新回归老样子,他算是解脱出来。人一闲,就有心思想东想西,这不,他正想着鸿泰酒楼好手段,不但方子没被人破解,连来找钟家的人都给拦下。
钟庆然可不觉得自家有这份本事,能唬的城里各家酒楼东家都不敢动他们。即使忌惮钟氏一族,上门来探消息总免不了,哪想竟然让他们安安稳稳过了两个月,由不得钟庆然不感叹酒楼后台能量之大。这倒也为他解了惑,难怪三叔不肯回家自己干,这要能混出头,有面子不说,还有靠山,可比自己开个小食肆省心多了。
钟庆然小日子过得悠闲,白天帮忙童氏炒红鳌虾,空闲时分便巩固一下知识,定要克服拿起书,面对满页繁体字就心烦的不好习惯。
兴致一来,他就画上几笔,再不然,就翻翻百草集,或者把上辈子爷爷所教的中医知识全都誊写到书册上,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是他爷爷花费大量心力,强行灌输给他的,如今人都不在了,他更应该珍惜,就算以后不用,也可以传给后代。
想起后代,钟庆然眼神复杂,他天生就喜欢同性,早在青春期,他自己还懵懵懂懂时,就被他爷爷发现。老人家不是迂腐之人,见的世面也广,断袖龙阳之癖,古来有之,为此,他还上网查了好些资料,见没法矫正之后,便放手不管,只是嘱咐他不要随意乱来。
限于当时环境,钟庆然不仅没有胡来,压根连找人的心思都没有。他自己可以不在乎,家人都不反对,还支持他,但对方可未必,以老一辈大多守旧的思想来看,不是谁都能有他那么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