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让钟庆然等多久,简明宇便驾着马车返回码头。本着越少人知道越好的原则,简明宇说服钟老爷子留在家中,用马车装渔获,本就已经够引人注目,要是再多加人手,岂不是会将码头上众人视线,都吸引向他们?
来的路上,简明宇正巧碰到返家那一行人,见几人大都面无表情,个别还心情低落,他目光微闪,视线从鱼篓上飘过,一眼就瞧明白,原是他们此行收获甚微,只一人挑着一担鱼,且还没装满,目测顶天也就二三十斤。就这么点东西,好几个人分,但凡家里人口稍微多一点,分到的那点份量,怕是还不够一家人吃上一顿。
见到简明宇,众人收拾好心绪,纷纷和他打招呼,简明宇笑着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眨眼间,双方便交错而过。
“我刚才看见,简统领从船上下来,莫不是他今天出海了?”
“想必是。”
“那,他驾着马车过去……”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们辛苦一天,捕到的鱼,交了船租,便没剩几个,今天一天算是白干了,还不如去做帮闲,虽然工钱不多,至少赚得稳当。”
“你胡说什么呢?那点死钱有什么看头?我们又不是天天这般背运,之前不还赚了一大笔吗?一个月来这么一两次,就够一家子人开销了,没准还能攒点干货,留到冬天吃,他们就是干死干活,也赚不了这么多。你呀,还是太年轻了,不要老想着,次次都能满载而归。”
“大平说得对,要是生活真这么容易,我们哪用得着卖身为奴?得亏钟家心善,我们沾了当城卫儿孙兄弟的光,这才马上得以脱去贱籍,没看还有不少人,得筹够钱才能得到良民身份?”
“你们就惜福吧,福城抽的税比以前低不说,税赋种类还少,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摊派,只要肯干,日子都过得,怎么也不至于,窘迫到卖儿卖女的地步。”
“说起这个,我倒是听说,上头有那意思,要是谁家真这么做,那被卖之人不光与家人再无干系,就是即便他们回归良民身份,也不用奉养爹娘,卖人之人还要吃牢饭呢!”
“真的,你听谁说的?”
“我家兄弟消息灵通,他说上面正在商量此事,律例出来也就近段时间的事。”
“就该这样!城主不是主张人人都做回良民吗?要是一边忙着让人脱去贱籍,一边不断有良民转为贱民,那这之前的政策,不成了空谈?城主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出台相应条例再正常不过。”
“是该如此!”其余几人不约而同附和。
“就是不知道,这样的状况能维持多久。”在场中唯一年过不惑之人,长叹一口气。经历的事多了,看得也透彻,他赞同城主这一做法,却没这么看好。
这事麻烦着呢,现在是,大家日子都不难过,吃饱穿暖不说,还有铮光瓦亮的新房住,还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那种青砖瓦房。即便家里负债,在大家都欠着钱的情况下,谁也不会瞧不起谁,时日一长,可就不好说了。
这要万一遭了灾,呵呵,就目前大家伙儿,那根深蒂固的老背思想,他还真不信,他们不会变着法儿钻空子。不能卖人,难道不会出现“童养媳”、“换婚”、“溺婴”等等,诸如此类事情?
更有甚者,会打起书院学生的主意。书院政策很宽松,除了必修课之外,其他都可以不选。而必修课,平均下来,一天连一节课都不到,这可是个大漏洞啊。书院原本的想法很好,钟庆然这么定,就是充分考虑到现在生产力有限,孩子也是一大劳力,这么规定,可以让家境贫寒的孩子,一边学习,一边帮着家人干活,减轻家人的负担。
可这条政策到了有心人眼中,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一般,学生除了必修课之外,至少都会选一门选修课,学满半天。不为别的,只因必修课只教人认字识数,在大家都会的情况下,只学会这些,谋生有些困难。这部分人毕业后,只能做些不需要技术的活计,而真正让他们,有一技之长的,则是选修课。
目前,华夏书院收的第一批学生,没有哪一个是只学必修课,不过是选修的科目有多有少罢了。虽然,院长建议学生,最好选一两门选修课,但没定死不是?
大周朝很多规矩,福城仍旧施行,不是钟庆然不想改,而是压根没法改。难道让他对钟老爷子说,儿孙不该听他的,他不能做儿孙的主?钟庆然真要这么说,那简直是挖他老人家的心肝,这日子没法过了。
其实,家长制也不全然就是糟粕,关键就在于,一家之主能不能拎得清。做得好,那集一家之力,产生的效果绝非一加一等于二,而会远超于此。当然,有利就有弊,且总体看来,弊端还不小。人都有私心,这要作为长辈的爷奶父母,看谁不顺眼,想要磋磨他们,那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钟庆然倒是想改,只是一时没想到合适的法子,也就只能先这么凑合着。
既然各家家务事归各家管,那只让孩子学必修课,其他时间,强迫他们干活,是已经可以预见之事。要不是钟庆然定下规矩,每一个适龄孩子必须进书院学习,恐怕不出几年,便会出现很多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
钟庆然不知道,此刻,正有人为他制定的规矩,容易被人钻空子,甚至怕他压制不住,而烦忧。毕竟,掌握话事权的都是当家作主的长辈,钟庆然想动他们,无异于在挑战这一整个阶层的权威,事关切身利益,即便思想觉悟再高,怕是都不会反对,最多不参与而已。这无关对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听到马蹄蹬地的哒哒声,钟庆然撩起舱帘一瞧,见是明宇回返,当即走出船舱,扫视一圈,发现最近一艘返航的渔船,离码头也有些距离,忙将渔获一一搬上码头。等简明宇近前时,钟庆然已经搬得差不多,两人协力,将捕获的海味全都放进马车厢。
“明宇,这里你看着,我去去就回。”钟庆然不等简明宇回应,便返身进入渔船。那些超载的渔获,早已不在他们中午休息的海岸边,那里终究有些远了,一来一回,所费时间太多,此时,太阳已经偏斜,若等弄完这些,怕是要入夜了。
钟庆然划着渔船,目的明确的朝东北而去,多半刻钟后,来到一个小海湾附近。他起身,四处查看,见无人注意这边,动作利落的将小船划进海湾。
不过片刻工夫,钟庆然便又划着,满载渔获的小船,朝码头驶去。
这么一耽搁,码头上已经颇为热闹,钟庆然目测,至少有三四艘渔船正靠岸卸货。对此,他早就习以为常。海产是福城吃食的最大来源,要不是吃海味不管饱,估计码头只会更加热闹。
钟庆然将渔船停在最外侧,那里,正候着简明宇。
两人不想被人围观,三两下,便将渔获全搬上马车厢,连鱼篓都来不及换,只等全忙完了,才将铜制水桶,全换成明宇从家带过来的箩筐。
简明宇驾着马车前往码头管理处,钟庆然也是如此,将渔船交付后,他才和简明宇并肩坐在车辕上,至于踏雪,正慢悠悠跟在马车后面。
一路上,都有人同钟庆然和简明宇打招呼,两人含笑回应。
众人虽只是远远瞧见,却没一个人是傻的,出动马车,那收获必定颇丰。本有那不懂事的孩子想要上前围观,也被家长给制止。城主刻意将船停这么偏,便是不想有人打搅,他们要是这么没眼色,过去瞧热闹,这不是遭人厌烦吗?那可是城主家,得罪不得,虽则他家就没一个人心眼这么小,可世事无绝对,万一给他们穿小鞋怎么办?
他们想的没错,要不是渔获太多,远超渔船的承载量,钟庆然哪里用得着,这般遮遮掩掩?丰收可是喜事啊,谁也不会吝惜,让其他人沾点喜气。
对于不能将此行收获,昭示以众,钟庆然颇感遗憾。随即才反应过来,莫不是他附身的这个壳子年龄小,他也跟着褪化了?
当晚,钟家人忙了大半晚上,才将已然死去的海产,都处理完毕。当然,其中一半多由钟家下人负责。
闻着满身海腥味,看着挂在晒杆上的各种干货,钟庆然痛并快乐着。他可不想再来这么一次,他发誓,下回出海,定要找条更大的渔船,免得像今天这般,不但要偷偷摸摸,还连累爷奶他们跟着一起忙活。当然,钟庆然没说的是,剖了这么久鱼,时时刻刻跟水接触,他的手都泡胀了,这可不是什么舒服的感受,自是能避则避。
钟老爷子夫妇却并不这么想。两老干惯农活,也就这几年才不用日日操劳,那也是每天没有闲着的时候,只是做的活计和以往不同而已。这次,三孙子小夫妻,弄回来这么一大批海味,寻常那些也就罢了,偏偏其中有小半,都是难得一见的海珍,两老开心着呢!
钟老爷子夫妇喜上眉梢,倒不是因为眼前的收获,而是他们想到,即便以后哪里出了岔子,就凭庆然夫妻这一手,也不愁没饭吃。想到这么美好的未来,两老不开心才怪。
许是许久没这么忙活,两老累了,一沾床,便沉沉睡去,连起夜都不曾,一觉睡到天明。
连觉少的钟老爷子夫妇都这般,钟庆然和简明宇这两个,正处于长身体高峰期的半大少年,就更不用说了。
随着玻璃温室大量建造,钟家后院,便不再种植常见农作物,改成珍贵药材,和茶树等瀚海州本土不产的植株,好方便钟庆然,时不时亲自照看。
当初那事发生得太过突然,钟庆然来不及多做准备,很多作物,都只拥有种子,一年生也就算了,那些多年生作物,譬如果树等,想要得到收获,需要等待的时日可不短。
望着那绿油油,惬意舒展着身姿的茶树苗,钟庆然也只能望洋兴叹,想要有新茶喝,这得等多久啊?
其实,钟庆然并不嗜茶,倒不是非喝不可。只是茶,作为一种很好的解腻饮品,人们在瀚海州这种,明显吃肉量远大于从前的地方,长期生活,怕是离不开它,再不济,也得找功用相似的物品替代才行。
当然,还有一种办法,那便是多吃蔬果,少吃肉,这能从本质上解决,这一可能长期困扰大家的烦扰。问题是,瀚海州土地较为贫瘠,想要达到这个目标,貌似难度不小,必须经过长期积累,才有可能实现。
这一刻,钟庆然恨不得,将上辈子那些便利的农用器械,一股脑儿全都搬到这里。只要人均能照顾的耕地数量上去,就算再贫瘠,种的多了,收获也不会少。要知道,瀚海州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地。此刻,福城外面正有一大片土地,等候他们随意挑选。
可惜,钟庆然也只能想想,福运珠是有这个能力,关键就在于,他只能拿到设计图纸,想要得到实物,还得靠他们自己造。想想光完善他大概知晓配方的玻璃,就花费了大量福运,想要造出现代化农用机械,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估计要是真有实现那一天,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当然,这还不是上策,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法,那就是培育出高产种子。只要有了它们,他们面临的所有一切麻烦,都将不再是问题。每每想及此,钟庆然便只能“呵呵”干笑两声。这可比造出现代化农用机械,难度还要大。
钟庆然知道杂交这一概念,问题是,他上哪去弄不同品种的粮食作物?既然无论哪一种方案,短时间内,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缺粮这一现状,他便也不强求。不过,这不代表钟庆然放弃,简单有效的优选法,他早就已经实施。
城民开垦出来的田地,其中有一部分,属于福城所有。钟庆然从中,专门开辟出一大块试验田,用来种植各种优秀性状作物,譬如高产、抗倒伏、耐旱、耐寒等。目前,这片试验田正由钟老爷子掌管。当初,老人家刚听钟庆然说起此事时,兴致别提有多高。这可是能惠及所有人的好事,只要成功一项,便能大大改善百姓生活,钟老爷子宝贝得很,几乎每一天,都要过去转悠一番。
农业研究是个浩大工程,出成绩的周期太长,钟庆然压根不指望这些。当下比较可行的,还是玻璃温室的大量应用,这可是实实在在,能提高粮食产量的方法。一季亩产不行,那两季三季呢?
钟庆然很想成规模建造玻璃温室,遗憾的是,这也只是个奢望。不是没法建,而是建了也没用。一个是,在城外起玻璃温室,容易遭受破坏不说,还不安全。这一条,最先被钟庆然否决。瀚海州气候严寒,冰期漫长,冬季想要保证温室有足够高的室温,必须烧火。大雪封路时分,大家躲屋子里烤火还来不及,谁能一日不落地在城外忙活?不要命了吗?
再者,温室多了,光柴炭都准备不过来。钟庆然可不想,几年过后,后山那片就变得光秃秃的。他怕到时候,福城不是被泥石流所埋,便是被雪崩所累。他还想让钟老爷子夫妇颐养天年,他自己也不想,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他的终极目标,便是和简明宇一起安然终老。
“庆然,走,瞧瞧去,商庆坊又开张了,这次可是来了一队新面孔。”钟庆竹一路小跑着过来,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气喘吁吁地说道。他话还未落,便拽着钟庆然朝商庆坊跑去。
钟庆然见状,也没多说,只瞟了他两眼,便任由钟庆竹拉着他走。
炎炎夏日,并不是出行的好日子。这个时候,即便是常年气温不高的瀚海州,白天最高温度,也达到将近三十度,很多不易存放的物品,都没法携带。
钟庆然到时,商庆坊主街上已极为热闹。这很正常,福城总共就一千多人,一年多相处下来,大家都混了个面熟,瞧来瞧去,可不就是那些熟面孔?这不,好不容易有其他部落人来访,让他们压住性子,不去凑热闹,那怎么可能?
是以,福城百姓一听到消息,不少都跟看西洋镜似的围拢过来,顺便看看,有没有可能买上些福城没有的稀罕货。
看着来访者外面,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却还算有序,不但没发生踩踏事件,就连推搡的情况都少见,得知他定的规矩,没有成为一纸空谈,钟庆然还算满意。
福城缺少偏门人才,钟庆然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外事部负责人,便让人轮流兼任,其中之一,便是他自己。这次轮到的是钟庆书,外来商队带队人员,早被他迎进屋内,留在院子里的,只是些商队底层人员。
既然把事情分摊下去,钟庆然便没想过时刻紧抓不放。这个时候,他不好出面,索性和其他人一样,围在外头看稀奇。
钟庆竹也不是真什么都不知道,将人拽到院子外,便没再往前,踮起脚尖,抻着脖子,加入到看客行列中。
眼下,福城和其他部落间生意往来,还需要官方参与,等以后贸易频繁,便不需如此。因而,众人围在这里,其实没什么大用,更多的是想先睹为快,若有看中的物品,那最好,等下就能抢在众人前购买。
钟庆然也是现在才想到这一点,他不由侧头看向正跳脚张望的某人,见他没什么反应,便伸出手肘拐了他一下。
“怎么?”钟庆竹一头雾水。
钟庆然没好气地望着他:“这我还要问你呢?等会交易达成,杂货铺便有得忙了,你不去盯着,还有闲心来这看热闹?”
“哦,这事啊?”钟庆竹顿时放松下来,“这不他们刚到没多久,等庆书谈好其他事,还要和正义叔商谈具体价格,这些都妥当了,才会将货发往杂货铺。我已经和伙计们交代好,让他们将库存都整理出来。你也知道,福城海货最多,库房里目前已经积压了不少,价格也不高,内部消耗有限,我就指着来个其他部落商队,将它们全部吃下。”
“你心中有数就成,可别阴沟里翻船,被人抓住把柄。”钟庆然笑笑,随意说了一句,便没再多言。
“这事我省得。”钟庆竹一脸自信,在有兄弟做靠山的情况下,他要是还能将这么好的差事给搞砸了,他干脆塞回娘肚子里,重新长一回得了。
钟庆竹所说,是钟庆然新定下的规矩。以前,他没想过和其他部落来往过密,官属杂货铺收获量有限制,免得货物积压,内部无法消耗,导致白白浪费。
现在,吃食方面已经放宽限制,杂货铺基本是来者不拒,至于其他日用品,则还在管制中。
钟庆然虽然想借着贸易,和各个部落打好关系,但也不是什么都往外卖。海货或许很多内陆人都吃不惯,但它有两个好处,一个是自带咸味,另一个则是,时不时进用一些海味,能有效减少大脖子病发生率。对于福城百姓而言,烂大街卖不上价的东西,在其他部落眼中,那可是个值钱的物什。
若非钟庆然有着其他目的,价格定得不高,换做正常商人,怕是会待价而沽。无商不奸,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大部分商人的真实写照。
自打钟庆然,开放杂货铺食材收购限制以来,那些非渔夫,非猎户的人家算是有福了。亏得钟庆然是个有良心之人,给杂货铺定死了收购价,且价格比照以往,只略略低上那么一点。不然,市场怕是还没兴起,便给毁了。要知道,丰年粮贱,丰收并不意味着能过上好日子,没准日子反而不如歉收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