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是个身在局中之人,目光却早已脱出棋局之外。
他看着面前这些惊险至极、仿佛离局势崩坏只有一线之隔的简报,心中却淡定得很,完全波澜不惊。
他又忍不住想起了阿泰,虽然他早已知道,从七日横空那日开始,此阿泰便不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阿泰,但这却丝毫不影响他对他的态度,甚至,真要说来,后面这个阿泰在各方面更和自己心意一些。
最后一次见他,已是大半年前。
当时还是四月底,就在世界即将晋升的前几天,他少见的主动登门拜访了他一次,没有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与他聊了些很寻常的,最后要离开时才道自己可能要闭关一段时间。
他这一走,就不知道猫在哪里去了,这一转眼的功夫,大半年就已经过去了。
蔡渊正自缅怀着呢,一阵杂音将他拉回了荒诞的现实。
“老祖宗,我们找您销任务来啦!”
四位青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从面相上看,他们与他多有一些相似的特征,虽然很淡,但却能一眼看出,他们与他之间有着血脉上联系。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们都是他的七世孙一辈的人物。
现在再次复盘七日事变之后蔡阀内部的变化,他已经没有了最初意识到此事时的惊悚,他已经能够非常平淡的看待这件事情。
那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蔡阀之内,除他之外,其他所有有修为在身的武道修者,都被忽从天外而来的降临者所替代。
当他最开始隐约察觉此事的时候,内心自然是极为震撼、惊悚的。
可到了现在,他对此却已经完全平淡视之。
还没有全族尽没呢,那些走非武道体系的修行者,蔡阀那些数量更多的普通族人不都还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嘛。
而随着异世入侵的烈度越来越大,武道强者几乎全被安排去了战斗第一线,蔡阀自然也不例外,只有不多的修为不够高的族人留了下来,没有派往前线。
面前这几位七世孙原本的武道天赋很差,身在蔡阀这样的势力,二十多岁却还是后天武者,天赋如何可想而知,而在那一天之后,他们自然也都由降临者替代了。
因为他们的修为太低,最初天赋也太差,很长一段时间,活动范围都在天京城区打转,基本上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活动。
而他们在降临时消化完记忆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身为蔡渊七世孙的重大价值,原本隔了这么多代的子孙与他并没有什么亲情可言,他们对他这位传奇祖宗更多的是敬畏,见了远远避之唯恐不及,哪还敢主动往前凑,结果只是过了一天,自己膝下就多了那么多“孝子贤孙”。
那样的场景,实在让他有些膈应,只要是能打发的,他都借着一次次任务外派打发出去,不让他们在跟前凑,可总有一些漏网之鱼安排不出去,他们最热衷的事情,就是想从自己这里领一些任务。
而为了清静,让他们少在跟前聒噪,他就会特意挑拣一些当狗骨头扔出去,然后把他们打发的远远地。
他们也不觉得上当,反而欣喜若狂的撵了出去。
毕竟他的高度在那里,所有信息能到他跟前,都是通过层层滤网筛选的,再加上他超卓的眼光,特意的“精挑细选”,刚好卡在他们必须倾尽全力才能完成这个极限状态上,难度大,自然就意味着回报高,救世功勋给得更足……所以,哪怕他给出的任务危险颇大,害得他很多子孙晚辈体内降临者都换了数茬,却一点都不能浇灭他们但凡有闲就会主动往他跟前凑的热情。
看着面前这四位主动凑上来的青年,从他们的言行举止,他一眼就能够看出,其中三人虽然模样没变,但内里必然又换人了。
孙子又换人了。
看着这一切,蔡渊心中却淡定至极,波澜不起。
可就在这时,他忽地抬起了头,看向天空。
七日横空,行于中天。
……
现世,炎夏帝都。
一个巨大的阶梯会议室。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的看着前方的立体投影。
画面中,无数异世界侵入大军身上散发着凶悍至极的气息,从一个巨大的、长度超过十五公里的空间通道涌出来。
那狞恶的气息、那杀戮的欲望,哪怕只是投影,也让所有观看者心神颤动,不能自已。
而在这空间通道之外,则是一道道淡若绯红的气血劲力彼此勾连编织,让整个空间都染上了绯红的色泽,它们如同巨大的磨盘,随时准备着将一切闯入之敌碾成齑粉,与九天之上那恐怖的可蚀骨销魂的罡气层一样。
它们以一个个巨兽为源头,布满了空间通道之外所有空间。
而在其中,还有一个个以人类为主,妖兽为辅的存在埋伏着、游走着、厮杀着,随时准备给那些踏入气血大磨之中的异世入侵者以致命一击。
他们传给出一个信念。
誓死守卫,坚决不退,哪怕用尽一切手段!
两相对撞,淤在空间通道出口,呈现在观者眼中的,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
视野拉远,绞肉机越来越小,更大的世界涌入眼帘,却只能看个大概,且随着高度越来越高,连大概都变得越来越模糊。
最后,那浩大至极的绞肉机战场变成了大地上一个不起眼的凸起,直到彻底寻不到它丝毫的踪迹。
只剩下一颗苍茫浩大的星球停留在投影中,如同两个小时前他们刚开始进入观看状态一样,只不过,当时那颗星球在迅速放大,很快,他们的视野就跟随镜头一起进入世界之中,而现在,他们则在跟随镜头远离这个星球。
原本安静的落针可闻的会议厅立刻便有了嗡嗡响声。
单从座次来看,就能清楚地看出,阶梯会议室被人为坐成了四块。
从服饰装扮上就能看出他们的不同。
一拨人一个个头缠白布,衣饰简洁,却给人个个都是神豪的感觉,是出席队伍中男女比例最悬殊的,男士比例超过九成,少有的一些女性一身全黑,除了五官勉强可见,身体其他部位都隐藏在宽大黑袍之内。
他们来自希望之神阵营,希望之神又称祈愿之神,慷慨之神,但凡是祂看重的信众,祂会直接赐予其无尽财富,黄金做砖、宝石铺路是神眷者的标配。
一拨人肤色偏深,厚唇深目,无论男女,眉心都点有一枚红痣,女子头上都戴着各色漂亮头饰,男子头上则插着艳丽的鸟羽,他们的穿着是四群人中最暴露、最显身材的。女子婀娜柔美,男子阳刚健硕。
他们都是天生的舞者,他们最强大的时候,就是当他们全部跳起来的时候,这种习惯来自于他们所信奉的毁灭真神,这位集创世、守护、毁灭三种至高权能于一身的伟大存在,最著名的神能就是毁灭之舞,据说一旦祂跳起来,世界都要毁灭,当然,这是据说。
还有一拨人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皮肤白得仿佛能自内而外的散发出光芒来。
相比于前面两拨人,他们的穿着要随意一些,不过,也只是一些,从他们的穿着就能够轻易的分辨出他们的身份,教士,剑士,骑士,术士,各有一套打扮风格。
他们来自于光明真神。
而最后一拨人,在穿着风格上则最是随意,并无一定之规,各有各的款,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并无任何限制。
而他们的长相,各种各样,既有与希望真神、毁灭真神阵营之人相似者,也有与光明神阵营相似者,甚至还有许多就是炎夏人的长相。
他们全都来自新大陆,自称圣族,而其他阵营则称之为魔族。
观影两小时,各自私下讨论一刻钟。
在会议厅前排,有两排二十多名炎夏人与他们对面而坐。
等他们各自交流一阵之后,第一排正中央坐着的一位女子开口道:“交流结束了吗?咱们是否可以继续?”
她这话一出,原本私底下讨论的四方阵营纷纷出言发生,会议厅一下子变得嘈杂。
他们问的其实基本都是一个问题,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真是由一段记忆演变而来?怎么可能做到?
女子赶紧安抚,等会议厅再次变得安静,她才道:“早在邀你们来前我们不就已经说清楚了吗?这当然的真的,我炎夏的信誉,难道只是编个故事逗你们玩吗?!”
她这话一出,哪怕众人心中还有千般想法,这一刻也不得不相信。
毕竟,但凡是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就深知“炎夏信誉”的分量。
女子微微一笑,继续道:
“我们已经探索出了一条跳出现世格局之外,于无尽维度之中获取资粮、快速成长的办法。我们炎夏、乃至整个蓝星都将因此受益无穷。
而你们刚才所见,就是我们培育出来的第一个成果。”
一位大西洲光明神阵营的男子忽然道:“在来函中你们说愿意将这成果与我们分享,这是允许我们也派人降临这些世界吗?”
话中如此说着,但他的神色却非常平静,没有丝毫动容,好像这件事在他看来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
女子摇头道:“这是全由我们自己培育出来的果实,自然也要由我们自己享用。”
会议厅中气氛忽然一滞,各阵营代表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吸引力不大是一回事,可现在却连这都否了,那特意叫我们来干嘛?
就像一个小孩招来另几个小孩:“都过来,给你们看看我带了好吃的。”然后展示了一下自己携带的美食,展示完后,小孩一人独自走到一边,一一品尝起来……这就是欠收拾啊!
更可恶的是,那小孩过于强壮,其他几个哪怕合力也打他不过,那真就只有……憋屈死。
可女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们的心情如坐过山车一般从谷底到了波峰。
“而且,我们炎夏有句古语,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把降临资格给你们,又怎比得过我们把这一整套方法分享给你们呢?”
“什么?”
“真的?”
“怎么可能?”
“你们真愿意将这种秘法分享给我们?”
“……”
心态炸裂。
群情汹涌。
哪怕他们一个个平日里都自诩涵养不俗,这一刻也都忍不住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
实在是因为炎夏方的提议,所表现出的慷慨,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之外!
女子微笑的看着,等众人情绪再度平复下来,这才继续开口道:
“刚才你们都亲见了那方世界的脉络梗概,应该都发觉了,自从此行七日事变开始,此星除炎夏阵营之外的其他阵营势力就相当于被抹除了。
可在我们这里,这些信息并没有被抹除,反而被完整的记录了下来。
我们相信,只要我们将这些记忆信息移交给你们,再配合我们试验出来的诞星步骤,你们应该也能尝试创造完全属于你们的第二世界。”
你……您们怎么能这么无私?!!
每一个他族阵营代表脸上分明都凝固着这样的神色。
女子没有理会,继续道:
“要创造这样的世界,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需要有如炎夏脱凡池那种沉淀了兆亿人心念头的所在。
这个星球上能满足这个条件的,除了我们就只有你们了,不然,我们是很愿意将此法与蓝星世界更多势力分享的。”
兆亿人心念头的沉淀?
这对其他势力来说,完全就是不可想象之地,可无论是对三真神阵营来说,还是新大陆魔族来说,真的可以拍胸脯说“这个我熟,我就是行家!”
对炎夏来说,此法自然珍贵至极,却丝毫没有敝帚自珍的念头。
只要能够确保炎夏始终据有蓝星世界的绝对主导权,一点都不会担心其他阵营势力底蕴越来越深厚、越来越壮大,他们若变得更加强大,受益最大的是世界,而这完全可以等价于受益最大的是炎夏。
一位毁灭真神阵营的男子问道:
“据我们了解,单是培育这一个世界到今日模样,以炎夏之力都用了近二十年?
我们的能力远不及炎夏,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需要更久的时间?”
女子摇头道:“我们培育的是一整颗星球,而我们分享给你们的记忆信息,只能供你们培育出一片大陆,连海洋都不会涉及,这难度会小很多。所以,哪怕以你们的体量,若有你们的真神相助,耗费的时间也不会太多。”
这……这原来是个残疾骨折版的吗?
听了她的解释,众人没有感觉欣慰,反而有些失落。
可是还没完,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我要提前申明的是,我们分享给你们的记忆信息,可以保证百分百来自于天道记忆,但这却非天道记忆本身,这一部分的天道记忆依然在那颗星球的核心,你们收获的是一份复刻拓印的版本。
我们对此进行过论证,虽然可能在世界级的演绎上没有原版强大,但也是能够据此创造出一个世界来的。”
听到这里,众人的心情再度一沉,不仅是残疾骨折版,还是山寨·残疾骨折·出口版。
经过这么多重的削弱,还能保留多少风采呢?
而且,这种办法你们也只是口头论证了可行性,并没有真的搞出来……我们四家岂不是还充当了试验小白鼠的重任?
果然,天下就没有免费的午餐。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垮塌了一大半。
女子微微一笑,道:“同样,经过我们内部的讨论,这一步的重要性甚至比我们培育这颗大星还要来得重要!”
你就吹吧!
“天道记忆太珍贵,也太稀罕,若没有新的天道记忆,我们摸索出来的这套培育法岂不就成了屠龙技?
可若复刻拓印的信息也可成为塑造新世界的源点,那么,将百分百复刻修改成百分之九十九复刻外加百分之一的杜撰想象呢?百分之九十八复刻外加百分之二的杜撰想象呢?
继而我们是否能够完全抛弃某些定式,以完全空想的信息作为源点,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呢?
若到了这一步,我们是不是可以任意截取任意一段历史,创造一个历史世界?
加些元素,创造一个架空世界?甚至任何一本小说,一个传说都可以成为一个新世界的源点?
这才是我最开始所谓‘无尽维度’的真意啊!
这才是真正的跳出现世固有格局之外,跳出低维,向高维去,有深度的发展方向啊!”
你可真是个魔鬼!
原本情绪已经逐渐冷却的众阵营代表们,这一刻忽然全都止不住的心跳加速,呼吸粗重,情绪亢奋,目光灼热起来。
全都死死盯着发言的女子,仿佛在催促,再说啊,你继续说啊,会说你就多说点啊!
女子轻轻一笑,缓了一会儿,这才继续道:
“这样的未来,如此辉煌的盛世,是属于整个蓝星世界的。
我们炎夏推开了第一扇门,可若想真正达成这样的愿景,必须全球所有阵营势力齐心协力,心往一处使才行。
这种盛世,不仅是属于咱们在场这些阵营势力,也属于这个世界每一个人类,每一个智慧众生。”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在四阵营代表身上扫过,在新大陆魔族身上停留的时间最久,缓缓道:
“所以,要想与我们分享此法,若想与我们一起进入这个崭新的时代,我们就两个要求:
第一,哪怕你们在我们的协助下成功摸索出了这种创世之法,但每一个新创之世必须在我们监督之下,我们不会干涉你们所创之世内部的一切事务,我们只关注一点,你们有没有在其中暗藏不利于炎夏的东西,包括世界性的负面宣传、污化、魔化引导……”
听她这么说,很多阵营代表嘴唇张动,想要说些什么,但她却不给人争辩的机会,摇头道:“这一点不容讨论。”
“第二……”说着她又特意看了看新大陆代表团,道:“我们既然给你们推开了无尽维度的门户,那么,我们要求现世蓝星更安宁、更和谐,生活在其中的人类和其他智慧物种少遭受痛苦折磨……这些要求不过分吧?”
新大陆圣族或者说魔族代表知道她说得是什么,对人类和其他智慧种的血肉及灵魂的饥渴感,乃是从他们诞生那一刻其就刻入其骨子里的,这些行为以前就在主世界堂而皇之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后来小世界推广,他们开始将这些迁入一个个小世界内,放在了所有人视线之外,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真就更纯良了,其中种种,根本不能去想。
可以说,新大陆每一个魔族的成长史,身下都有着涛涛血海,垒垒尸山。
听炎夏的意思,连他们主动收束在小世界中的事务都要管束起来,有魔族代表终于不忿,讥讽道:
“我们的存在,是这个世界的必然。
你们在现世见不惯这些,我们迁入小世界,现在小世界也容不得我们,你让我们迁去那只存在于有无之境的杜撰世界。
我倒是好奇起来,你们既然如此仁善,对于那些以此种创世法开辟出来的世界中的生灵,你们是什么态度?
我们在这世界的行为你们见不惯,那我们在那里毁灭世界,屠戮众生,你们又怎么说?
难道说,只有在你们眼前的智慧众生才叫众生,你们视线之外的,就可以任我们折腾了吗?”
对于他的讥刺,女子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很平淡的道:
“凡是都要一步步来……若你们的恶性能够止步于现世之外,相比于现在,这岂不已经是极大地进步?
难道你们一点都不好奇,不想主动尝试一下将这个边界继续往前推,是否能够一步步将这种先天的饥渴感完全封锁在自己的念头之内?
一者完全屈从于身体灵魂的欲念,一者则要去直面它、战胜它,在我看来,这就是圣族与魔族的区别,你选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