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逐渐落山,原本金光灿烂,波光粼粼的湖面,此时逐渐被黑暗吞没,而李刚的话语,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般,剥开了许一凡的诸多伪装,将其最脆弱的一面,赤-裸而直白的暴露在众人面前。
尴尬、羞臊、耻辱、不忿、恼怒......诸般情绪,此刻就像海水一般,不断的拍打着许一凡,而他就像大海之上的一叶扁舟,水波荡漾,随时都可能葬身海底。
许一凡目光涣散,盯着湖面上明暗交界的地方,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手中的鱼竿,因为其用力过大,早已经变形扭曲,原本平静的湖面,此刻荡起阵阵涟漪,而原本悄然靠近的几条游鱼,顿时被惊吓到,疯狂的逃窜,潜入湖底深处,朝着被黑蓝笼罩的地方游去。
李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起身,离开了这座亭榭,随着他的离开,原本围拢在这里的下人们,也纷纷离开,整个亭榭,只剩下许一凡一个人,坐在亭子当中。
那张俊美无比的脸庞,此刻一半沐浴在阳光当中,一半被黑暗笼罩,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光明越来越少,黑暗逐渐吞没他的整个身躯,而许一凡却仿佛沉沦深渊的人,已经放弃挣扎一般。
在亭榭的对岸,也有一个类似的凉亭,此时,凉亭当中坐着两个人。
凉亭不大,陈设也异常的简单,一张石桌,四个石凳,石桌上一张棋盘,棋局已至中盘,战况胶着,双方厮杀的无比血腥,目前看来,双方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但是,黑子已经后继无力,逐渐落入下风,继续下去的话,落败是迟早的事情。
坐在棋盘旁,正在落子下棋的是一个黑衣老者。
老人的年龄跟李刚差不多,甚至可能还要大一些,也不知道是保养的好,还是他是一名修行者的缘故,原本应该花白的头发,却无比的黝黑,比年轻人还要黝黑几分。
老人的长相平平无奇,十分的普通,可他那双眼睛,却无比的深邃,时而有精光闪过,显然,这个人是一个有着大智慧的人。
棋盘上有黑白两子,而老人执黑又执白,自己在跟自己下棋。
在距离石桌不远处,放着一张锦绣小凳,李刚就坐在小凳之上,此时的他,正单手握着茶杯。
茶杯当中有热气升腾而起,形成一层薄薄的白雾,笼罩在李刚的面前,让人看不清楚其表情,那双眼睛却始终盯着对岸的那个年轻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说,我是不是太急切了一些?”李刚并没有端起茶杯喝茶,而是转过头,看向正在下棋的老者,轻声道。
老者闻言,抬起头,看了一眼李刚,又继续低头看着棋盘,缓缓道:“他需要一个鞭挞他的人,而这个人,别人做不了,也做不来,王爷你最为合适。”
听到老者这么说,李刚眼神微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摇头苦笑。
李刚不说话,老者却一边落子,一边说道:“国师看好他,却一直在放养他,很多事情都没有告诉他,只是在一步步引着他去发现,原本,国师才是鞭挞他的最好人选,可惜,他现在不在了。”
“姜三甲虽然是他的大师伯,可此人早年痴于剑道,后来也被情之一字所困,现如今,他虽然挣脱枷锁,成为无境之人,可他并不适合,或者说他并不是很认可国师的做法,让姜三甲来鞭挞他,显然不可能,姜三甲也不会这么做的。”
闻听此言,李刚沉默不语,唯有苦笑。
老者抬起头,看了一眼李刚,又顺着李刚的视线看向对岸,微微眯眼,继续说道:“至于他身边的其他人,不是那些甘愿随时为其赴死的人,就是那些愿意追随他的人,无论他做什么,这些人都会跟着他,或者离开他,不会去印象他,而陛下等人,其实有这个机会的,可惜,他们操之过急,失去了这个机会。”
说到这儿,老者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棋盘之上,轻声道:“其实,最适合做这件事的,是那个居住在皇宫内的女人,可惜,她并不打算干预他,所以这个恶人只能你来做了。”
李刚收回视线,看向老者,满脸苦涩,无奈道:“犬子本来就跟他生有嫌隙,而本王在西北又多次对其出手,现在又如此对他,你这是把本王架在火上烤啊,本王真担心活不过元宵啊。”
“呵呵......”
老者似乎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肆意的笑了起来。
他把手里的棋子丢入棋盒,直起腰,双手拢袖,看向对岸,缓缓道:“若他真的如王爷所言的那般,是非不分的话,那在其未彻底成长起来,将其铲除岂不更好?”
李刚闻言,唯有苦笑。
老者继续说道:“他确实很特殊,是破局的关键所在,可也并不是非他不可,大炎建国近千年,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积攒下来的底蕴还是有不少的,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而已,最坏的结果,无非是灭国而已,有何可担心的。”
听到老者这么说,李刚看向老者,除了无语还是无语,合着这不是你的大炎,把灭国说的如此轻松写意,但是,李刚知道,这个老家伙有说这话的底气和实力,因为他很强嘛。
老者收回视线,看向李刚,看到李刚那一副无奈的表情,面露讥讽道:“现在觉得头疼了?早干嘛去了?当年那个女人,本来是破局的最佳人选,你们却执意要杀死她,以为杀死她就可以破局了,结果呢?”
“唉......”
李刚叹息一声,喃喃道:“悔不该当初啊!”
“呵呵......”
老者闻言,再次嗤笑不已。
被老者接二连三的嘲讽,李刚并没有恼怒,他知道,当初的他们,确实做出了最坏了选择。
当年,先帝暴毙,李建民回到长安,在几个皇子当中,表面上胜算最大的是大皇子李建业,其次才是李建民,而暗地里胜算最大的是李建泽,可以说,在五个皇子当中,李建民是胜算最小的,可偏偏是他登基称帝。
为何?
因为他带回来了两个女人,而那个女人选择了他,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最终胜出,夺得皇位。
被天劫者选中,是一件好事儿,却也是一件坏事儿。
天劫者对世人的威胁太大,几乎人人都惧怕天劫者,因为天劫者往往都代表着毁灭和不详,历史上也从未出现过天劫者帮助世俗王朝的例子,而当梦流烟选择帮助大炎王朝的时候,很多人都心存质疑的,同时,也是恐惧的。
在得知梦流烟是天劫者的身份之后,他们想到的不是如何保护她,也不是如何信任她,而是想发设法的杀死她,以为杀死天劫者,就可以解决一切灾祸,解决一切问题。
他们这么想,也这么做了,李建业、李建泽、许淳,还有燕王李刚,长公主李钰凝,以及房巨鹿,还有其他的一些人,甚至包括被梦流烟帮助和信任的李建民,也选择了杀死她,他们都选择杀死那个女人。
把一国的国祚寄托在一个女人生死之上,听起来很滑稽,很可笑,可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却又显得那么的顺理成章,而事实却告诉他们,他们的这种想法,真的很可笑。
梦流烟死了,这一代的天劫者没有了,可一切并未改变,结果不但没有改变,反而变得更加糟糕。
皇室李家,差一点儿因此而绝户,如果不是当时有人暗地里帮助那个女人,可能现如今的皇室,真的是绝代了。
许一凡知道玄武叛乱的真相,然而,那只是部分真相而已。
那一场叛乱,死了很多很多人,明面上有汉王李建业,镇国大将军许淳,还有皇太妃,以及诸多参与叛乱的大臣,可真正死的人,还要多得多,别的不说,就皇宫内隐藏的数位活了数百年的老不死的,也在那场叛乱当中身死。
摘星楼,更是在那场叛乱当中,差点被人掀翻,那些自我囚禁在地底的家伙,差一点儿就出来了。
这些家伙不是不能出来,而是他们不想出来而已。
自我囚禁,何为自我囚禁?
心中有牢笼,有桎梏,即便没有牢房,他们也只能待在方寸之地,心中有枷锁,何处不是牢笼?
可一旦他们打破了心中的桎梏,打开了心中牢笼,那谁又能挡得住他们?
李建民最对不起的,不是他的几个兄弟,也不是朝中那些大臣,更不是大炎王朝的黎民百姓,而是那个叫梦流烟的女人。
李建民亏欠那个女人,而大炎王朝也亏欠那个女人,几乎所有人都亏欠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真的不像一个天劫者,她更像天选者,为了心中的某个理想,她付出了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李刚对许一凡说,他对许一凡很失望,可当年那个女人对他们,又何尝不是很失望呢?
因果循环,循环往复,很多人都以为自己能够掌握命运,其实,他们只不过是被命运拨弄的可怜人而已。
李刚当初如果不是及时收手,他就不是死几个儿子,断一条手臂那么简单,而是直接被灭门,而长公主李钰凝,如果她不是关键时刻,暗中帮了那个女人一把,她的女儿就会死。
自从玄武叛乱之后,李建民就待在皇宫,从不出来,为何?
因为他害怕,因为他恐惧,前段时间,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走出皇宫,就引来了北海之地的袭杀,如果不是提前得到消息的话,可能那一次出宫,就是他最后一次出宫。
当真以为,就因为许一凡的一个选择,一个决定,就可以跟一代帝王平起平坐,公平谈判了?
想什么呢!
为何孙羽墨这个羽妃,成为皇宫最另类,最特殊的皇妃?
就因为她曾经是她的好姐妹,是凡的婢女,如果不是孙羽墨自愿滞留皇宫,现如今的大炎王朝会变成什么模样,谁也不清楚。
许一凡很天真,李刚他们这些人,当初又何尝不是天真呢?
想到这些,李刚浑身战栗,明明身着厚重的狐裘,可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整个人瑟瑟发抖。
“她会回来吗?”李刚突然问道。
老者看着彻底被黑暗吞噬的湖面,眯起眼睛,不答反问道:“你们想她回来吗?”
李刚不说话,可他的表情已经告诉了老者答案,他不想。
她!
李刚口中的她,不是梦流烟,不是孙羽墨,而是那个叫凡的女人,一个很神秘,仿佛不存在的女人。
所有人都在惧怕她的到来,也恐惧她的到来,从梦流烟身死的那一刻,他们就开始害怕,开始恐惧。
李刚至今还记得,在梦流烟自刎身亡的那一刻,孙羽墨对他们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同时,也通知了那个除了李建民之外,谁也不曾见过的女人。
一个婢女就差点颠覆一个王朝,而且这个婢女还是人人惧怕的天劫者,还是未曾完全成长起来的天劫者,就已经让大炎王朝差点灭国,很难想象,她
们口中的小姐,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一个多么恐怖的存在。
她终究是没有来,可代表着她意志的他却出现了。
是毁灭,还是帮助,同样的选择再次摆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再次进行抉择,而这一次,他们选择了后者。
看着宛如坠入深渊的李刚,老者轻笑一声,摇摇头,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你们现在应该想的,不是担心她回来,而是应该想着,在她回来之前,如何让他成长起来,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
李刚闻言,回过神来,看向老者,说道:“你们?难道不是我们吗?当年的事情,你们虽然没有参与,可也只是作壁上观而已,即便是帮助,对于梦流烟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你觉得她若是回来,会在乎这些吗?即便她愿意念及旧情,我们这些人都死了,你们活着又有什么用?”
面对李刚的反驳,或者说威胁,老者那风轻云淡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波澜,他看着李刚,而李刚也看着他。
二人对视良久之后,老者率先移开目光,看向别处,喃喃道:“你说的没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听到老者这么说,李刚没有在逼迫下去,而是看向对岸,已经缓缓起身,准备离开的许一凡,说道:“他其实很不错,不管是在世俗当中,还是在修行势力当中,都是极为出色的,而这完全是他自己的努力,他还不曾觉醒,一旦他觉醒了......”
说到这,李刚似乎想到了什么,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了。
老者却摇摇头,说道:“祂已经出来过一次了,既然能出来,就说明祂可能已经苏醒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还无法彻底出来而已,而他也距离觉醒不远了,我们必须在祂完全出来之前,帮助你成长起来,你,还有你们,应该不想直接面对祂吧?”
李刚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下意识的点点头。
祂!
一个不可言说的存在,仅仅出现一次,就差点毁了皇城,若是让祂彻底的出来,那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似乎是想到什么,李刚看向老者,问道:“祂为什么会在他的身体里?是因为梦流烟?还是孙羽墨?”
老者闻言,摇摇头,没有说话,不知道是因为不知道啊,还是不想说,亦或者是不能说。
不过,老者在沉默良久之后,还是开口道:“不是祂。”
“嗯?”
(°ー°〃)
李刚闻言,顿时愣住,有些疑惑,有些不解的看向老者。
“是祂们。”
老者转过头,看向李刚,一字一顿道:“他的身体里,不止一个祂,你们应该庆幸,当初没有选择杀死他,你们也应该感谢国师,若不是他执意留住他,结果会如此,你应该清楚。”
(ΩДΩ)
这一刻,听到老者的这番话,李刚冷汗淋漓,汗如雨下。
老者没有去看李刚,而是缓缓站起身,朝亭子外面走去。
“你要离开?”李刚见状,连忙问道。
老者点点头,说道:“如果不是为了等他,看他一眼,我就该走了。”
“去哪儿?北海之地?”李刚又问道。
老者摇摇头,转过头,看了一眼李刚,又抬起头,看了一眼北方,喃喃道:“北海之地也好,塔撒哈沙漠也罢,都不是最大的威胁,留给他慢慢玩,我要去另外一个地方。”
“何处?”李刚继续追问道。
看到作势要离开的老者,李刚感觉有些慌。
不,不是有些慌,而是很慌。
这个面对屠刀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王爷,此刻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可怜兮兮的看着老者。
很多人都以为,大炎王朝的定海神针,只是不良帅、越王还有夫子几个人,可事实却是,除了他们几个人之外,大炎王朝还有几位隐藏的定海神针,而眼前这位老者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老者叫什么,李刚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姓李,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看到过这位老人,当时的老者,也是这般模样,而几十年过去了,老者还是这般模样,岁月不曾在其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然而,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炎睿帝,也就是李刚的父皇,在临终前曾对李刚说过,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见过这个老者,当时的他,也是这般模样。
这是一个神秘的老人,一个只有极少数人才能看到,才能知晓的老人,他或许与国同龄。
因为这个老者的存在,大炎王朝才能近千年不曾发生大的内乱,也正是因为他,整个大炎王朝的帝王,才能一代比一代强。
更让人感到震惊的是,大炎王朝不止一个这样的老者存在,至于到底有几个,李刚也不知道,其他人他不曾见过,却隐约能感知到他们的存在,而这才是李刚成为诸多藩王当中,最特殊的一个。
现如今,这个老人要离开了,李刚怎么可能不慌乱呢?
老者看了一眼李刚,他自然知道李刚在想什么,可是,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打算,径直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该说的,该做的,我都做到了,接下来的事情,该你们自己去做了,而我也要该去兑现承诺了。”
在话音落下之际,老人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孤零零站在亭子的李刚,茫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