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江坐着不动,神色不喜不悲。
他阅历丰富,知晓人情冷暖,尝过酸甜苦辣,有过生离死别,也见过大风大浪。虽算不得万事勘破,事实看穿,却也能荣辱不惊。
他已不是一年之前,守在墟城牛角洲,苦等仙门修士的那个观海楼东家。
更不是十余年前,在中土帝国诸多州郡,颠沛流离,为了一缕仙缘,苦苦求索的轻狂少年。
聂隐娘夸他的好,说东方未明不如他,横江心里也无多少波澜。
如今拜入仙门,横江知晓仙道世间广袤辽阔,中土帝国方圆数万里疆土,不过是紫霄宫百万里辖区之内,一方国度而已。
甚至于紫霄宫,也不过是苍茫世间里,一隅之地而已。
天地辽阔,苍生芸芸。
若说仙门、道场、门派,宗脉,数以万计。
在这其中又有多少仙门修士?
这世间之大,又有多少天纵之才?
其中天赋资质、智慧心性,超过了东方未明之人,又有多少?
横江知晓天地之大,更觉自身天赋平庸,仙路崎岖,求道艰难,又怎会因聂隐娘这些话语,便心思飘然?
故而,当聂隐娘打量横江神情之时,只见到横江眼眸微眯,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平静,脸上看不到任何欣喜。
这让聂隐娘眼中更是惊叹莫名,念想道:“他怎地如此初始超然,竟犹如得道多年,大道在怀的有道真修!”
道塔轻轻颤动着,想必一直在飞行。
横江疲倦不堪的心神,也已经恢复了过来,却依旧坐着,心念狂转。
当大魔被诛灭之后,弥散在天地间的魔性,已经一扫而空。
此时此刻,横江明显能够感觉到,没有了魔性的影响,他的思路比这段时日,要清晰了多,思维也变得更加活跃。
在此之前,诸多事情,都想的不是很周全。
如今魔性消散,横江细细一想,便将以前许多未曾想明白的事情,在很短的一段时间之内,想得清清楚楚。
继而,有许多感慨,浮现在横江心头。
他第一个感慨就是:“好一个紫霄宫,好一个九崇山!原来在这等名垂万古的仙门眼中,凡俗世人,世间万物,以及整个封魔岛里,芸芸众生,都像是蝼蚁草芥,可以任意践踏,死不足惜!”
时至此刻,他已完全明白过来。
“九崇山一脉,将这位大自在魔尊镇压于封魔岛,也许是像养猪一样,把大魔豢养在此,只等时机成熟,到了收割的时候,就来杀魔取血。大魔若非是豢养在此,以大魔当年能覆灭九崇山的实力,休说是横江和三位纯阳高手来此,只怕再来一些纯阳之上的高手,也绝非大魔对手。”
“九崇山豢养大魔,全是因徐无忌的以魔制魔之法。而紫霄宫宫主参与此事,则只为解决自身相思之苦,以求道心安稳。此事最终是九崇山计高一筹,让紫霄宫只得到了大魔的魔血,而九崇山却得到了大魔的心头精血。”
“至于我以区区道徒的实力,参与此事……在此之前,我还以为,真是因为我心性定力不凡,东方未明才邀请我参与此事,借助我的心性定力,抵挡魔气,由我亲手采集魔血,如今看来,此事也不是这么简单,只怕是……”
“只怕是早在当初,我和青丘樱出现在镇魔山,被二位童子邀请到桃林大阵里,陆师以幻阵考验我的心性平行,再传给我扬帆之法的时候,我就已经被确定为执行九崇山计划之人!至于后来川榛白桦,在暴雨里割破辟雍道场弟子的手臂,引诱我饮血,则是九崇山为了确定我的品性与心性,最后一次考验我。”
“陆师对我有传道受业之恩,而且这次诛魔之行,于我而言,看似凶险重重,实则有惊无险,反倒让我得了十几瓶魔血,整整八颗蕴含大魔心头精血的宝珠,以及一柄九脉求魔剑阵的剑主之剑,以及冥凤浴火盘。陆师这番情义,我会牢记在心。”
“至于聂隐娘说我是陆师的真传弟子,此事……我已拜入宣明道场,就算宣明山也算承袭了九崇山一脉的传承,我也不可弃宣明而去,再拜入九崇山。而且,九崇山此等手段,机关算尽,草菅人命与苍生,与我心中之道相悖,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念至此,横江长身而起,打量着周围空空荡荡的地面。
至于先前被小人以剑气击杀,死在此地,横尸当场的诸多旁门左道修士,早已无踪形影,整层塔楼空无一物,仿佛先前诸多事情,从未发生过。
“好一个九崇山!”
横江感慨一声,又看了看东方未明离去的方向,再道:“好一个紫霄宫!”
听闻此言,聂隐娘神色大变。
她已是纯阳高手,有着八千年寿命,如今不知已活了多少年,阅历极为丰富,自然能从横江的语气里,听出他对九崇山已经心生芥蒂。
聂隐娘皱了皱眉,说道:“唉,你对我们九崇山,应该是有些误会……”
横江转过身去,不愿多说。
轰!
随着一声震响,道塔终于不再抖动,显然已经飞行到了目的地,停了下来。
不远处墙壁上,开出了一道竖着的缝隙。
耀眼阳光,从缝隙外照了进来。
缝隙渐渐扩大,照进这层塔楼的阳光越来越逗,极为刺眼。
横江在晦暗的道塔里呆了许久,如今被强光一照,眼睛有些略微刺痛,直到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适应这般强光,朝门外仔细打量,却发现门外就是已然损毁的镇魔山遗址。
原来这座道塔,并没有飞出多远
道塔只是从地底深处,穿梭而出,来到了地面之上。
聂隐娘与青丘冲,早已逆着照射而来的眼光,飞了出去。
横江不愿在此地多留,也走至那墙壁缺口之处,往下一看,只见立身之处距离地面有百米之遥,以他目前的实力,若就此跳下去,必会摔得粉身碎骨。
站在高处往下看,可以见到聂隐娘站在远处树荫之下,她虽以鬼魂之体,修至纯阳境界,不像寻常尸鬼一样惧怕阳光,可若让她站在阳光下暴晒,她也会浑身不舒服。并非是阳光能直接伤害到鬼仙,而是鬼仙由鬼修炼而来,天性如此。
至于青丘冲,则坐在另一块石头上,捧着一张卷轴,手持毛笔,唰唰唰写着,也不知在写些什么。
聂隐娘见横江准备下去,便放出阴风,施法相助。
“无功不受禄,前辈的好意我心领了!”
横江施展九耀诀里火焰法术,直接驱散了阴风,再拿出了冰蚕丝绳索,借着绳子,从百米高塔上,滑到了地面,再抓住绳子末端,轻轻一抖,把绳子收回。
横江刚一落地,就有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穿着杏黄色道袍,背着一个剑匣,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女子顾目流盼,双眼肆无忌惮,在横江身上来回打量。
横江尚未说话,远处聂隐娘已然飞了过来,跪拜在女子面前,叩头高呼道:“弟子聂隐娘,拜见枯荣师祖!”
这凭空出现的女子,竟是枯荣真人!
她不是一分为二,化作一老一小二人了吗?
横江眼神一凝,心中已有论断,想道:“枯荣真人将自己一分为二,想必也是某种九崇山修炼秘法,如今她是一个妙龄女子模样,至于那一老一少则消失无踪,极有可能是枯荣真人已经将那秘法修炼成功,道法大成,分化出来的一老一小合二为一,恢复了枯荣真人本来的面貌。”
枯荣真人朝聂隐娘问道:“你修的是我九崇山鬼修一脉功法,是那幽鬼真人门下的徒孙?”
聂隐娘赶紧点头。
“起来吧!”
枯荣真人朝聂隐娘挥挥手,又凝视着横江,道:“你修的是凤凰晒翅之法,是否也属我九崇山门下弟子?”
横江说道:“我师门是宣明道场,并非九崇山弟子。”
“哼!休说你这个后辈小子,就连你宣明山祖师东方索,也可算是我九崇山弟子!”
枯荣真人神色一冷,道:“你既然不肯认我九崇山,那就是欺师灭祖,念在这次诛魔,是你亲自动手取了魔血,也算有功,本真人网开一面,饶你一命,只废掉你一身修为……”
“师祖且慢!”
聂隐娘焦急道:“师祖有所不知,此人叫做横江,虽说拜入了宣明道场,却得到了妖尊赏识,就连仙音十五章,和太乙庚金剑气,也传给了他,他可算是妖尊真传弟子。”
“仙音十五章!陆慎为何总要将我凌枯荣,与那庄落薇相提并论!这横江既是陆慎门下真传,这欺师灭祖之罪,理当由陆慎亲自处罚,与我无关。你说话之时,话音里带着几许仙门啸法的真意,想必你那仙音十五章里诸多仙门啸法,早已修炼入门。”
枯荣真人凝视着横江看了片刻,神色微变,又道:“可是,为何我在你身上,却看不到一丝半缕太乙庚金剑气?”
横江说道:“太乙庚金剑气,需要修行至仙门修士层次,才能开始修炼。我修炼至今,尚且只是道徒,暂时没有达到修炼太乙庚金剑气的要求。”
“仙音十五章,也要修至仙门修士,才能修行!”
枯荣真人眼神一厉,冷声问道:“难道你那仙门啸法,是庄落薇亲自发出啸声,把仙音法门印入你脑海里,你才能以道徒实力,修炼入门?”
横江并未反驳,算是默认。
“哼!”
枯荣真人衣袖一甩,死死盯着横江,叱喝道:“叫师娘!”
横江一愣神,一时半会间,有些弄不懂情况。
“让你叫我师娘!你耳朵聋了么?”
枯荣真人气得柳眉倒竖,旋即又转换态度,循循善诱,道:“你若肯叫我师娘,我就以仙门剑气灌体之法,将太乙庚金剑气,亲传给你。至于我九崇山其他诸多妙法,只要你想学,我都会倾囊相授。就连我九崇山一脉,只有教尊一系嫡传,秘而不宣的《枯荣真解》,我也会毫不保留,尽数传授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