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火。”老师吩咐道。
“......怎么做......”
泽文老师终于开始显露出自己的些许不耐烦,但仍然没有多说话,只是指向一旁的那一尊天使像和它手中的火把。
弥斯抬起头,看着这尊足有两个自己高的石像,这才发现它手中的火把是活动的。然而作为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他也只能照实回答:“老师......我够不到。”
“爬。”
“......是。”
过了好一会儿,弥斯才费劲地够到了那柄火把,并将它拿到泽文老师的面前。泽文也没有多说,只是领着他朝那幽深的山洞走进去。
幽长阴森的隧道两侧挂满了若隐若现的烛台,映出内侧岩壁光滑而凹凸不平的一面;烛台与烛台之间交叉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大多都已经锈蚀了,甚至还生了苔藓。隧道内的空气相当潮湿,不时有诡异的风从隧道的深处吹出来,发出怪诞的声响。弥斯不得已要时常护住火把,那摇摇晃晃的红焰看起来实在太容易被吹灭了。
等等......不,那怪异的声音可不是风响。
随着他们的深入,那声音也变得愈加清晰可辨。那是人的声音,或者说,不知道还能不能算是人的声音。嘶哑、嘈杂、疯狂中带着些绝望;肉身碰撞钢铁的声音,钢铁碰撞钢铁的声音,尖叫声、起哄声、怪笑声......
这地牢里关着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弥斯这么想着,不禁攥紧了腰间那把泽文老师交给他的手半剑。泽文老师却顺手从墙上顺过一把锈迹斑斑的战斧。在恍惚的焰光下,弥斯不难看清,那把斧子的刃面都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了,他很难想象用这样的斧子能顺利地砍劈开什么东西。
终于他们抵达了地牢的入口那里并没有如弥斯想象的那样布满栅栏、缠满铁链的铁门,只是一处敞开的山洞洞口。两位负责守卫的风暴崖侍从见泽文大人到来,便怀着敬意朝他行了一个标准的礼。
泽文简单地回礼,然后带着弥斯踏进了地牢。
他们进入地牢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喧闹声,吵嚷声,怪异的尖叫声,在那个刹那戛然而止。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们都怯怯地,目不转睛地盯着走进来的两个人。
洞穴的内部不仅昏暗,还很潮湿,弥斯的靴子刚踏进其中就能听到噼啪的水声;地牢更深处的地方似乎有活水流过,在所有囚犯都沉寂的当儿,弥斯依稀能听见淅淅沥沥的水流声;但更清楚可辨的是铁铸的斧面在石块上拖过的擦响,甚至是与泽文老师同行的弥斯也倒吸一口冷气。各式各样闻所未闻的刑具像是毫无组织地摆放在潮湿且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周围是被铁栅栏隔开的密集的牢笼;猪猡一般拥挤在牢笼里的囚犯像黑色的烂泥一样相互拥挤着,看不见他们的眼睛,但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对站在这洞穴中央的两人的注视。
“老师......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无法抑止地,弥斯的心里升起一股无比强烈的不安。
“觉悟,”泽文老师微微转身,他的眼神在火把的映照下异常凶狠,“你不是有吗?”
“什么......意思......”
泽文没有多说废话。他从呆立在原地的弥斯手里夺过火把,径直走向其中一个牢笼。
一大坨黑影蜷缩在牢笼的角落里,待火近了,弥斯才勉强得以看清,那是一个身形巨大的囚犯,浑身长着本来健硕但如今却因饥饿而松弛萎缩的肌肉;他的肤色显然要深一些,从五官上也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外邦人;他的身上覆盖着不可名状的、令人作呕的污物,手上缠着布满锈迹的铁链。
泽文走过去,轻轻地踢开牢门牢门竟然是没有上锁的!弥斯环视四周,注意到了这令人震惊的事实几乎所有牢门都是没有上锁的!
既然这样,这些囚犯为什么不逃走?
“站起来,两个一起。”他站在牢门口,淡淡地命令道。
身形粗大的囚犯倚靠着囚牢背面的石壁站起身来,这时弥斯才发现,在他的巨大身影的覆盖下,还藏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囚犯,肤色更白,一头杂乱而肮脏的金发,看样子是帝国治下的子民或者说,在沦为风暴崖的囚犯之前曾经是。他的手上同样戴着粗大的铁链,绕过固定在石壁上的铁环与那个大块头相连接。
听到泽文的命令,他战栗着,也站了起来,靠在了那大块头的身侧。相比之下,他就像是一只站在黑熊身旁的兔子,颤抖的兔子。
“你知道么,弥斯。”背对着弥斯的泽文突然说,“这些都是帝国宇内最危险的囚犯。”
弥斯看不见泽文老师的表情。
“犯下不及三人的谋杀或类似罪行的平民,交予地方治安官监牢;犯下三人至十人谋杀或同等罪行的,去往公国监狱。”似乎是弥斯第一次听泽文老师开腔说出这么多单词,弥斯不确定,老师只是想要吓唬自己,抑或是有着别的什么意图,“而不具备贵族血统,又犯下了谋杀十人或更高罪行的,会被送到这里,成为风暴崖的囚奴。”
“老师......?”弥斯听得汗毛直竖。泽文老师是想让自己和这些穷凶极恶的罪犯搏斗,以此来训练自己的战斗技巧吗?
弥斯猜不透他的意图。如果要战斗的话,自己当然不会惧怕,这不过是试炼而已吧?对方虽然体格比起自己来有着绝对优势,但自己手上拿着剑,恐怕也不会吃太大亏吧?他这么思忖着。
“囚奴,”泽文盯着那名外邦人,充满蔑视地质问道,“你不会说通用语吧?”
体格巨大的外邦人露出凶狠的目光,嘴里嘟哝着不知道什么语言,愤怒地扯着束缚自己的铁链。
“那你就没有用了。”
泽文的话音刚落,固定在石壁上的铁环却突然崩开了。
拴着绳子的柱子,被这头恶犬扯断了!
“糟了!老师!”弥斯惊呼道。
解除了束缚,凶恶的外邦人带着狞笑朝泽文冲了过去。
金色的火焰一瞬间从泽文的身上迸发出来,照亮了整个地牢。那些被长期囚禁在黑暗中的囚徒都捂起了眼睛发出了呻吟,那刺眼的光芒对他们来说都太过痛苦。
外邦人粗壮的手指按在泽文的头上,青筋暴起;泽文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冷眼嘲弄着他徒劳的努力。像是在身上披覆着一层轻薄透明的金纱,圣焰在他的周围凝聚成一道奇妙的、泛着光的屏障;身形巨大的囚犯想要施展自己的腕力,将泽文这颗小小的脑壳捏碎,但从他双手施加的所有力量,全部变成金色的涟漪,顺着正六边形相接的金色波纹散逸开来。
甚至连泽文铁靴下的那摊积水都没有溅起一滴水珠。
“帝国的边境线上驻守一群圣骑士,他们是主的战士。传说他们的信仰能化为甲胄,让他们坚不可摧,所向披靡。”
弥斯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不禁高呼,“‘天使之手’!”
传说是真的!
而外邦人的表情已经从笑容转变为惊恐。
“但,这个地牢里的任何一个囚奴,都无法与真正的恶魔相提并论。”泽文说着,随手将那柄金色的斧子送进了囚犯的腹中。
在金色的光照下,弥斯得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伴着污血从腹腔里流出来的东西。血腥的场面吓得他不由得倒退了一步,感到一阵从下腹涌起的强烈的不适。
泽文后退了两步,外邦人的尸体就倒在了他的脚边。
“在超越的力量面前,凡人是不值一提的。”他侧过脸,表情依旧没有变过,“他和我们,我们和恶魔,都站在类似的立场上。”
“......对不起,老师......我听不懂......”
“你会懂的。”泽文回过头,身上的金光逐渐黯淡下来,“不过那不是今天你要做的事情。”
“我......要做什么?”
泽文老师又没有接话,只是对着那瑟瑟发抖的瘦子囚犯下令道,“出来,轮到你了。”
像早已约定好一般,瘦弱的囚犯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拖着外邦人的尸体走出来,跪在弥斯面前的石台上。当他走过弥斯的身旁时,他转过头,用寻求怜悯的目光投向他;他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面容因惊恐而极度扭曲。那是一张让弥斯看了也会不舒服的瘦削无比的脸,战栗得就像一个久经折磨的受害者谁能说他不是呢?
但泽文显然不满足于此。
“脸朝上,躺下。”他无情地命令道。
囚犯照做了。
他那张靠在石台上的脸就这样盯着弥斯,然后从那干裂苍白的嘴里,像被投上岸的河鱼一样无力地张口吐出几个单词。
“救救......我......”
“拔剑。”这时候,泽文终于向弥斯下达了命令。
“我......拔剑......要......要做什么......”
弥斯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泽文要让他做什么,他只是手足无措,下意识地这么问道。
“处决他。”
“我......我......我......”
“拔剑。”泽文的语气中再次显露出不耐烦。显然,对同一个人重申自己的命令并不是一件让他开心的事情。
弥斯这才缓缓地拔出剑来,泽文老师的剑,然后又充满犹豫地举过头顶。这时候他才发现,嘴上说着和脑子里想着的觉悟,和真正面对这种情况时候的觉悟,是完全不同的。
剑在他的手中颤抖,但弥斯却始终没有砍下去的勇气。
而囚犯再次张嘴,那声音无疑是在哀求。
“我......是无辜的......我不该......不该在这里......救救我......”
“做你该做的。”泽文冰冷的声音再次催促道。
“可......可他说......他是无辜的......我......我不知道......”
“那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但......也许......他真的......他真的是无辜的......那......”
“那不是你该关心的。”
“我......我不能......不能杀死无辜的人......吧......”
“动手,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不......别这样......求求你......”囚犯伸出他的手,那根瘦的几乎只剩下骨头的手臂,向弥斯求助。
“对不起......对不起......我无能为力......”弥斯痛苦地摇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嘴里像是在向谁征求着原谅。
在这里有谁能听到呢?
“向杀人犯道歉的家伙,呵。”泽文冷笑着讥讽道,“你这副德行,骑士?”
弥斯紧紧地闭上眼睛,将剑举得更高了。
但他还是没能砍下去......这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
“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脸!”泽文厉声命令道。
“但......老师......”弥斯的声音也近乎哀求,“我......在他的眼睛里看不见罪恶......万一......他真的是无辜的......”
“你要怎么从眼睛判断一个人有没有罪?”泽文无情地嘲弄道。
“......真的是......不可原谅的罪吗......”颤栗着,看着那张受难者般瘦弱的脸,弥斯问道。
“人的任何罪行,”泽文这么说道,“都不能被原谅。”
弥斯还是没能下手。
杀人......那是他无法承受的罪孽。这些年来,他的父亲都是这么告诉他的。
父亲一直都教导他,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你可以走了。”泽文终于说。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弥斯松了一口气。他放下了剑。
泽文老师只是想测试一下,自己是不是个拥有善心的、正义的人吧?
他会拍着自己的头,夸弥斯是个好孩子一定是这样的。
但泽文接下来的话是这么说的。
“别再让我见到你。”他冰冷的眼里充满着不屑,“懦夫是不配做骑士的。”
“......老师......我......”
“废物是永远成不了材的。没有觉悟的人,配不上拿剑。”
“我......我不是废物......”
“把剑留在地上,滚吧,懦夫。”
“我不是懦夫......老师......”屈辱的泪水盈满了他的眼眶。
“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我让你把剑留在地上,滚!”
“我不是懦夫!也不是废物!!”
“你是。”
“我不是懦夫!!”弥斯带着哭腔,大声地反对道。然而他的反对声在泽文的鄙夷之下是如此无力,如此地没有底气。
“快滚,懦夫。”
“啊!!!!!!!!啊!!!我!不是!懦夫!!!我不是懦夫啊!!!”弥斯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吼叫着,同时也哭着。眼泪不断地从他的脸颊流下来,然而与此同时,他却再度举起了那把剑举得比任何一次都要高。
“不不不......不,别这样!别!住手!!!”
他的耳畔响起了那个囚犯的哀求。那声音听起来......揪心......
但......自己已经哭了,不是么?还有什么能表达自己的痛苦......呢?
剑锋落处,一瞬间鲜血四溅。
“呜呃啊!!!!”
囚犯痛苦地哭号着,翻滚着。这一剑没能要了他的命,反而砍在他的脸上,血流如注。他的惨叫声撕心裂肺,似乎在弥斯的心脏上一刀一刀地割过。是他拙劣的剑术,还是他慌乱如麻的内心?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没能让这个可怜的囚犯死得痛快一些。
“继续。”泽文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似乎早已经习惯。
于是弥斯挥出了第二剑。
这一剑同样没能要了他的的命。疼得胡乱翻滚的囚犯让弥斯彻底失去了准星。
“继续。”
第三剑。
“继续。”
第四剑......
......
不知道砍了多少剑......
受尽折磨的囚犯终于不再动弹了。
他的身上布满了血迹,弥斯的身上也是。就像被血从头浇到脚,他已经完全成了一个血人。
也成了一个杀人犯。
佩剑从弥斯的手中滑落。他跪倒在地上,就在那具布满剑伤的尸体边上,开始没命地呕吐。
直到吐到肚子里已经完全没有什么可以再吐出来了,他仍然在干呕。
紧接着,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眼前一白,翻倒过去,失去了知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