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被当场指认为“多余”的士兵,对方也并没有当即反驳。
那是一个身材略显矮小的男孩,生着褚褐色的眼眸和黑色的鬈发,白皙的皮肤,周身散发出一种不易相处的气氛。面对艾利姆的指控,他的眼中稍许透出些困惑和犹豫,但随即又皱起了眉头,以丝毫无意争论的语气吐出了自己简短的辩护。
“这是诬告。”
对方会出言反驳自然也在艾利姆的预料之中,但他也不甘示弱:“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没错吧,德法叶(deffae)?”
“我不知道你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排挤他人,艾利梅尔,我也不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对方的语气反倒很是坦然。
“那不是你的真名,对吧?德法叶?正常人都能看出来,你根本不属于我们这支队伍你根本不是个平民。”
“德法叶,这就是我的名字。我想我没必要为我自己的名字而道歉。”
“那么,你从哪里来?哪一座城市?我想只要你敢说出来,事情很快就会有答案。”
“……我没有必要循着你的意思做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对方显然犹豫了。
“但你必须听从长官的命令,只要你还想待在这支部队里。”艾利梅尔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突然转向了如今仿佛坐在司法官席位上的弥斯,“而大人,您只要问了这个问题,一切便会轻易地水落石出。抱歉,大人,但既然被您揭穿了,我也没办法再为他掩护下去了。比起冒险欺瞒长官,我还是照实交代比较好。”
“……你这个小人。”
面对对方的指责,艾利梅尔仍然表现得从容不迫,“我已经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德法叶,不要怪我。面对这位梅耶尔大人,你还是老实交代吧。”
“哦呀哦呀,看来事情变得复杂了?”始终在一旁看戏的寇林耸了耸肩,拍了弥斯一把,“你怎么看?”
“大人,您只需要问他几个问题,您就会马上知道答案了。问他他从哪里来,他过去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问他他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再问问他的父亲究竟是干什么的?”
“嗯……”面对各执一词的两人,弥斯似乎也陷入了犹豫,但艾利梅尔还在试图引导话题的走向。
“……或者,您也可以询问队里的其他人,问问他们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罗吉,你告诉大人吧。”
“……德法叶是……我说不好……”
“只要告诉大人实情就好了。”艾利梅尔转过头,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对着俩罗吉挤眉弄眼。他知道这两兄弟非常讨厌说谎,但现在这个情况,恐怕他们不说谎也不行了。
好在,另外一名士兵发言为陷入了两难的罗吉们解了围。
“大人!我可以保证,德法叶绝对不是平民出身,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艾利梅尔回过头去,趁弥斯看不到的角度朝那家伙露出一个默契的微笑。
而那名士兵的发言似乎引爆了其他人的意见。
“嗯!没错,那家伙,不可能会是平民!”
“您只消问问他就知道了!”
“大人,这样应该很容易判断了,大家是不可能同时冒着受罚的风险欺瞒于您的。”艾利梅尔低下头,“抱歉大人,我知道我刚才为了庇护他说了谎话,您对我已然失去了信任,但我自认为那是为了队伍的团结……他毕竟是和我们一起训练过的伙伴,虽然大家并不喜欢他,也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但我们还是希望他能继续待在队伍里。如果您要处罚什么人的话,那就处罚我吧。”
“他这么说,德法叶。”弥斯耸了耸肩,转向那名几乎遭到千夫所指的士兵,他几乎没有多少为自己辩护的意思,“那么你呢,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如果您就这么相信他们的话,那么您作为骑士也不过如此。”
那孩子竟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令弥斯都没有预料到的回答。
“放肆!”首先发作的不是弥斯而是寇林,“身为一个小兵,你这崽子也太狂了。”
“一个骑士,一个男爵,不过如此。”那孩子几乎毫不掩饰地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但弥斯还是没有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反问道,“那么你是什么人呢?”
“我是德法叶,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男孩仍然在犟嘴。
“那小子完全不知道什么样才叫做平民吧?”寇林耸了耸肩,“看来其他那些小子们都所言不虚。平民出身的人是不可能说得出这种话的。”
“这一点我倒毫不怀疑。不过……”
弥斯故意稍稍停顿了一下,刻意留意着艾利梅尔的表情,“……士兵艾利梅尔,这样的小聪明对我可不起作用。这是你第二次玩这种偷换概念的把戏了,你似乎很喜欢这种戏法?”
“……大人?”
“德法叶,你应该知道艾利姆真正想要包庇的是谁吧?”弥斯转过头去,试探性地朝那另一位处在争论漩涡中心的士兵发问,“你也知道你在这儿并不受欢迎。你难道就不想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还自己一个清白吗?”
“我不想这么做。”然而,那位名为德法叶的士兵却拒绝了他的建议,“……不,那样毫无荣耀可言。”
“哦?”
弥斯挑了挑眉毛,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艾利梅尔还是在对他说谎。但这反倒更让他好奇,这个几乎所有人哪怕是被众人齐心攻讦的德法叶都在试图包庇的人,到底是哪一个。
他终于收起了友善的笑容。他也意识到作为这支部队的长官,一直对士兵们太过宽容也不是什么好事。尽管他没有打算像泽文老师那般的严厉,但首先,士兵不能对长官说谎。
“士兵艾利梅尔,你知道今天我必须知道真相不可。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要么告诉我你真正想要包庇的人是谁,又或者……按规矩办事。”
“……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如果您不相信,那么就惩罚我吧!”
艾利梅尔仍然在嘴硬。
“不!大人,是我!!!”
“是我!”
这时候,俩罗吉再也无法容忍自己继续袖手旁观下去了。方才没能帮上艾利梅尔的忙就已经让他们倍感内疚,在这个时候,他们也无法容忍自己的毫无作为。
……只是,他们俩的默契未免太过头了。当两人同时承认自己就是那多出来的一人的时候,那就毫无作用了。
艾利梅尔有些欣慰地笑了笑,这两个傻子果然还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得了吧,你们俩,大人不可能会信你们的,你们两一直都是买一送一的组合,不适合这‘多余一人’的罪名。”
弥斯的余光再度扫向德法叶。他只是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无动于衷。
“好吧,虽然恐怕我无法得知个中缘由……但恐怕,我的部队里容不下欺瞒者。很抱歉,无论兰吉尔公爵承诺过你们什么,我都无法继续那些承诺了,艾利梅尔从今天起,你就不再……”
“等一下!!请等一下!!!”
终于,那位红发的少年再也无法保持沉默,继续忍耐下去了。
“是我,我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支部队,大人!是我,只有我一个人!”
“该死,为什么?”艾利梅尔咬了咬牙,“明明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蒙混过关的!”
“对不起,艾利姆,但我不能让你们为我牺牲这么多。”
他上前一步,随即毫不犹豫地跪在了弥斯和寇林的面前。
“是我,不属于这支部队的是我,丹特的沙恩!狮鹫猎手大人,我只以自己不值一提的尊严恳求您,求您不要惩罚他们!因为他们……他们……都是最优秀的士兵!”
“很抱歉,沙恩,但我无法作出这样的决定。”
然而,弥斯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他的恳求。
“如果长官不能够相信由自己的士兵提供的情报,那么他们就不可能作出正确的决断。既然你们不信任我能够作出公正的决断,那么你们也没有必要继续从我这里领受命令。”
“不!求您,大人!我的梦想还……”
第一个扑到弥斯脚边的是其中一个罗吉,他试图抱住弥斯的腿,但弥斯后退一步便躲开了。
“既然这样,那也没有办法。”坦然接受的反倒是德法叶,“反正我们也还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资格给我们下达命令。”
“你这放肆的小崽子,不管你是出自哪一位贵族的家室……”
寇林刚想代替弥斯训斥他一顿,但却被弥斯本人打断了。
“所以,你是在质疑我率领部队的资格了。”
“是。”德法叶仍然毫不忌讳地回答。
“梅耶尔大人……我,艾利梅尔,从不质疑您是否有资格带领我们。我对您百分之一百地尊敬,因此我不会用那种理由来为自己开脱。”
艾利梅尔垂下头,单膝跪地,露出羞愧的表情,这一次,弥斯似乎可以从中看到些许真诚。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要做的这件事情是错的。错的就是错的,不管用什么借口都改变不了这事实……但是……”
“但是?”弥斯挑了挑眉,重复着艾利梅尔的话。
“但是我想您不会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即便明知是错的,最终你还是会选择去做。大人,这就是我为自己行为的辩护。”
“我可以听听理由吗?”
“当然可以,如果您还可能给我那样的机会的话。”
“嗯,我明白了。”
弥斯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在他面前的这一群性格各异的少年们,稍稍叹了口气。
“此前我以为你们的长官已经给了你们足够的训练,不过现在看来,我必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嗯……”
弥斯不自觉地挠了挠脑袋,他感觉自己终于可以稍稍理解当年泽文老师的心情了。
所幸,在他的心里早已经有了决定。
“我会晚一些再听你的理由,艾利姆。又或者说,你是否有机会再向我述说那个理由,将由接下来你们的表现来决定。”
听到这里,艾利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屏息静候着这位新长官的决断。
“既然你们这么多人都打算包庇这位少年,丹特的沙恩,我相信你们一定有充分的理由,所以我会给你们一个机会。”
“什么?大人?!”
“真的吗?”
艾利梅尔、沙恩和罗吉们的语气中都不由得透露出惊喜。
“……但另一方面,欺瞒长官同样是无法轻易饶恕的行为。所以,我决定将机会和惩罚相结合……”
说到这里,弥斯的嘴角不由得泛起自信的笑容。接下来,久违地,自己又要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了。
他回过身,牵来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旁边的马厩饮水的、自己的爱马,轻轻拍了拍它的肩膀。
“既然你,艾利梅尔,是这支队伍的临时队长,那么你也应该对他们再了解不过。”
“那是当然的,大人。”
“那么,就由你来挑选出四位这支队伍中最优秀的骑手吧。”
“四位?这是要……”
“与沙恩一起,你们五个人,如果能击败我和我的‘雪影’,那么我就允准你丹特的沙恩加入这支骑兵队,且没有人会遭到责罚。”
“五对一吗?开什么玩笑?!别瞧不起人了!!”仿佛遭到了轻视的德法叶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怒意。
“并不是五对一,而是十对二。你们和你们的马,对我和我的马。……雪影,这回你得认真点,别给我丢人。”
然而那匹个性十足的战马只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算我一个!算我一个!!我想和大人交手!!!”
“你会先选我的吧,艾利姆!!保证先选我!!!”
一听到能够和长官交手,两位罗吉立刻斗志高昂起来。
“一个人要对抗我们五个人吗?……大人,您真的有这种自信吗?”
“不,我没有那样的自信所以才叫机会。对我来说,恐怕也会是一场苦战吧,我猜。”弥斯耸了耸肩。
“一定要五个人才有机会吗?”艾利梅尔也不由得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既然这样,那我还真想亲身见识一下了,大人。”
“不过,如果输了的话,那只能对不起了。”弥斯说着,朝艾利梅尔露出无邪的笑容。
“……输了的话……”
“从那以后,你们就不必再称呼我为长官了。”
“……再公平不过。”
“那么,你们接受这样的决断吗?”
艾利梅尔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那么,就如您所言,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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