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后,富丽堂皇的费兰多西亚圣宫。
舞会再过几霎就要开始了,费兰多卡萨最尊贵的客人们也大多应邀聚集在了这间费兰多卡萨最为豪奢宽敞的舞会大厅里,站在厅堂两翼的桌边笑语欢谈着。就在他们的身侧,按顺序摆放在桌上的银盘里盛满了橄榄、鹅肝、醋栗以及一些在费兰多卡萨平时享用不到的水果和小食,盘子的里侧则端置着盈满美酒的银壶和银杯;紧靠舞会厅的四面墙下,栽种着明亮的橙红色金焰花的花盆整齐地摆成两列,这时已经是金焰花盛开的季节了;左右两侧的墙上悬挂着由黄金边框镶饰的大块水晶镜面,这两面光洁透亮的大镜子据称是为了让这间本就宏大的舞会大厅看上去加倍地宽敞;同费兰多西亚圣宫的其他大厅一样,在舞会厅的顶上绘着大幅栩栩如生的宗教画卷;缀满七色宝石和钻石的琉璃水晶灯盏就悬挂在正好恰当的位置,与顶上的绘画相得益彰,并在光洁的杯盏上倒映出缤纷绚烂的色调。
一切都准备完好,唯独,费兰多西亚圣宫的主人除外。只一墙之隔的会客室里,年轻的德雷希兰吉尔公爵正端坐在华座上,一手捧着银质的高脚杯,安静、耐心地听着面前的那位领主述职从眉角的皱纹上看,那是一位远比他自己要年长的臣属。
“……那些被释放的柏斐妓女也已经被分批安顿在了密恩、伊露芙希亚(illuvcia)和奥薇萨。当地的教堂也为她们登记了全新的名字,好让她们得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如公爵大人您所愿。”
正说话的这位领主是林铎文齐乐尔(lindo venkilel)伯爵,瓦柯西亚公国境内一块小领土的主人,本不属于费兰多卡萨公国的封臣;但事实上,他的另一身份却是费兰多卡萨公国现任的财务大臣。
“你知道我并不满足于此。”
兰吉尔公爵的声音里有几分稚嫩,也很悦耳,态度却异乎寻常地强硬。
“除了出卖肉体之外,长年混迹在柏斐的她们恐怕也不具备其它赖以生计的技能。如果单是这样就放任不管的话,她们大多也只会重新沦为妓女,而我费力为她们洗去的耻辱往昔仅仅只能为她们谋得稍高的价位而已。不,这样的结果并不能让我满足,文齐乐尔大人。”
公爵的话到此就划上句号,然而他那双波光粼粼的湛蓝色眼睛却仍在生动地传达着他的极具感染力的讯息。
“私以为,您已经为她们做得够多了,公爵大人。”
“不,不够。”公爵的目光轻轻地上扬,咄咄逼人地对上他的财务大臣,并在他面前不自觉地竖起了食指,“他们既是我公国治下的子民,他们被忽视了便是我的失职。他们所遭受的苦难,我也自当承担不可推脱的那部分责任如果,不是全部的话。”
“请相信我,公爵大人,这种品格最下贱的妓女我这辈子已经见得足够多了。”但即便公爵已经如此表明了态度,这位伯爵却仍在试图说服自己的领主改变主意,“即便作为妓女,她们的身上都没有妓女起码应有的操守。她们都是些自私、贪婪却又懒惰而毫无教养的动物,不思进取且难以教化,为了蝇头小利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掉义理道德,毁约违法;无论您给予这种人多少帮助,她们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感激。自选择这种肮脏的职业伊始,她们就已然放弃了自己的尊严,选择了这种为大众所不齿的生活方式,且毫不以之为耻。恕我直言,公爵大人,这样的人……实在配不上您的拯救。”
“看样子,”兰吉尔公爵的表情并不显得着急,只是挑了挑眉毛,“您已阅过各种各样的妓女了。”
“……偶尔……我会在费兰多卡萨的妓院里接见一些有需要的客人。”
“但您说,您很了解柏斐的那些女人。”
公爵的目光忽地变得锐利起来。尽管那位大人的语气依然温平、柔和如初,文齐乐尔伯爵却忍不住感到一丝寒意。
“放心,您毋需做多余的辩解,我当然相信伯爵您不可能染指柏斐那些令人发指的罪恶。我好奇的只是,既然您没有接触过那些肮脏的女人,您又如何能如此清楚、具体地概括出她们的人格呢?”
“……她们的一言一行已经佐证了我的观点。您应该没有亲眼见过那些女人,没有听过从她们嘴里吐出来的不堪入耳的词句。在完成您的嘱咐的时候,我已经领略过了她们的粗俗无礼,不可理喻……尽管我并没有对此感到惊讶。说到底,会成为妓女的女人,为什么您还能天真到对她们抱有期待呢?”
听到“天真”这个单词,年轻的德雷希兰吉尔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
即便是对于一位过去曾经服侍过他父亲的臣属,这也毫无疑问是一种冒犯了。
但,他仍然没有露出愠色,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半点都没有。
“正是因为您这样的男人需求着欢愉,妓女这个职业才能获得存在的必要,不是么?”
他的语气依然柔和从容、温文尔雅,却蕴含着某种难以描述的力量。
“您真的认为自己有资格指责她们成为妓女的选择吗,伯爵大人?”
“……我……”
“有吗,伯爵大人?”
“……我也许没有,公爵大人,但您也不可否认的是,她们是犯罪者,是柏斐这个邪恶地方的造就者,而您却赦免了她们。”
“您说得没错,她们当然是罪犯。”兰吉尔公爵直视着文齐乐尔伯爵的目光,并没有否认这一点,“但与此同时,她们也是受害者。她们是被自己的亲人抛弃了的、走投无路的弱者,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也从没有机会学习任何可以维生的手段;不通过违法的手段,她们甚至不会被允许出入像费兰多卡萨、奥薇萨和密恩这样的大城市,就像被遗落在荒野里的野兽一般无处可去……”
公爵顿了一下,随后深吸一口气。在他的迷人眼眶里,似有粼粼的微光在闪烁不已。
“……但毕竟,她们是人。她们想要活下去,不过如此而已。”
“据我所知,柏斐并非从始至终如此荒凉。在六十多年前,您的父亲戴夫铎兰吉尔老公爵还健在的时候,那里成片的耕地也还没有荒废,那里的人们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懒惰成性、只知道做躺在床上的生意。她们大可以重新开垦出土地,重新在那片土地上种植起来庄稼真的有这么困难吗?她们足有一百多人,难道她们都像出入战场的士兵那样失去了双腿和双手?”
德雷希轻轻地笑了笑,他知道,要说服这位老臣从来不容易。不过正是因为即便以领主的身份,他都不那么容易会被说服,所以这位财务大臣才格外地可靠尽管他们之间时常会产生分歧。
“但在她们家的男人离开那里之前,她们从来不知道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她们期待的是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结局。”
自始至终,年纪尚轻的公爵都没有摆出公爵的架子。他的表情依旧耐心、诚恳,但每一言一辞都直切要点。
“的确,她们数量众多,但正因为这样,要养活她们所有人才更是困难。从开垦耕地到收获究竟需要多久?她们能熬过这么长的时间吗?有多少人会死在等待的过程中呢?她们真的有那么多的选择吗?即便是出卖了身体和尊严,她们能得到的酬劳依然低得令人难以置信。单是为了活下去,她们就不得不将自己几乎所有的时间都付出在自己的‘工作’上,一天拼了命地接待尽可能多的客人。然而,只是一场小病就足以夺走她们本来就微薄的储蓄,甚至,夺走更多。考虑到她们生活的环境,那样的事情并不鲜见。”
“公爵大人,没有冒犯的意思,但听上去,您对这些女人似乎很是了解?”
“的确,”公爵淡淡地笑了笑,“因为我亲自到了监狱里,从她们的嘴里听说过了。”
“太危险了!”文齐乐尔伯爵大惊失色,“以您这般的尊崇,怎么能去接触那种下贱的人!真是太危险了!!”
“不,你错了,文齐乐尔大人,尽管粗俗无知,但她们并不危险。她们是受害者,是被盗贼人渣们当作娱乐消费的人们,是在汪洋大海之中抓住了救命之锚,却就此被恶行之船胁迫,从此航向无边苦海的女人们。我们彻底摧毁了鼠窝柏斐,但这对她们来说,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从麻木和痛苦的罪恶循环中解脱出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的机会。”
“请容我提醒您,公爵大人,她们中的半数都已年逾五十。”文齐乐尔伯爵的脸上依旧挂着些许怀疑。
“那并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德雷希说,毫不迟疑地。
“我,作为费兰多卡萨公国的主人,决意还给她们久已逝去的生活,普通、平凡的生活。也许她们中的确有人仍会沉恋于床笫之间讨生活的日子,但哪怕只有一部分,我都希望能够尽力我所能去拯救她们,这就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意愿。”
“要安排这些事情……都需要钱。您是打算用公国的钱,为她们缴付学习技能所需的费用?”
“那正是我叫您来的目的。”
迟疑了一阵后,文齐乐尔伯爵终于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总说不过您,公爵大人。当然,我会照您的意思去办。”
“那就太好了!”
片刻,那位公爵的脸上竟露出了孩童一般稚气的笑容。
尽管,他很快又恢复了那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符的、成熟威严的姿态。
“噢,对了。这里还有另外一份文件,我想先给大人您过目一下。”
“嗯?什么文件?”
德雷希兰吉尔没有回答,而是敲响桌边的铃铛唤来一名侍女,低声吩咐了一阵;女侍也没有应声,连连点头之后便退了出去。过了半霎左右的时间,那名女侍便又回来了,带着那份文件。
兰吉尔公爵从下人手里接过了文件,旋即转交给了面前的文齐乐尔伯爵。
单是看见那份文件的开头,这位财务大臣的头上就已经冒出了冷汗。他的舌头像是被抻住了,结结巴巴地,直望着笑面盈盈的兰吉尔公爵,半天才能勉强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您还打算……修改税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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