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集完所有的圣灯之后,弥斯一个人将它们集中起来,尽数堆积在营帐的附近,这才最后撤出了营区。
雨似乎小了一些。
尽管弥斯一直保持着警惕,狮鹫群却始终没有对他发起袭击。这一点倒让他颇为费解。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无从判断狮鹫群的方位,究竟有多少头狮鹫,以及它们究竟会选择如何进攻。不过反过来想,情况对于那些野兽来说也是一样的,只要人群撤出了光亮的范围,荫蔽在密林里,应该就能保证自身的安全。只要所有人能安全地躲开狮鹫群的猎杀,自己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大致顺着方才朝圣者们撤离的道路,弥斯探出手,摸着黑,迈着稳妥的步子赶到了树林的边缘。负责接应的斯托克阁下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谢谢您救了我们这些人的命,弥撒铎先生。”斯托克阁下一上来就向弥斯道谢,同时也致歉,“很抱歉那时候我怀疑了您。”
“您不必在意,这不过是我身为护卫必须做的。”弥斯摇了摇头,尽管他知道在这样黑的夜里对方应该什么也看不见。在这树林的边缘,丛生的树木将仅剩的月光遮蔽,前方只有一片浓黑色的阴影,相互纠缠、混杂,融为一体。
“……只是……这样的我,没办法救下所有人……”
这样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虽然他没有说出来。
“我在这里负责接应您,因为嘉德雷阁下担心您在黑暗中会找不见回到队伍的路。前面再走一段还会有别的人接应,到了树林里狮鹫群应该就找不到我们了。如果它们进入林子的话,应该也会发出很大的响动,足以给我们逃跑的时间了。”
“那样就好。”
弥斯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嘉德雷阁下让我转告您,千万不要掉以轻心。那些狮鹫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我们。”
“……为什么?”
“它们看样子相当饥饿。按照阁下的说法,它们或许被什么东西入侵并驱逐出了巢穴……又或者,它们在贝里尔山的近郊已经找不到足够喂饱自己的食物了,这才会导致它们如此反常的长途迁徙。”
“那怎么可能?曙光山谷的狮鹫巢穴不是由皇家骑士团的圣骑士们负责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具体的事情我们在这荒郊野外的也无从知晓。总之,当下最要紧的还是保证自己活下来吧,到达了费兰多卡萨就算是度过这一劫了。”
“嗯……”
“说起来……您确认您已经将所有圣灯都放回去了吗?”
“确实已经全都集中到了一个地方。……怎么了?”
“……”斯托克突然陷入了一阵令人极度不安的沉默。在这昏暗无光的环境下,弥斯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只能顺着他的朝向回过头去。
看到那一幕,他的呼吸也片刻地停止了。
那些堆放起来的圣灯,竟然纷纷朝这个方向飘了过来!
不!那不是圣灯!
是狮鹫群!!!
似乎像是得到了谁的命令似的,它们已经纷纷叼起了圣灯,不仅从天上,也从地面上,如同一支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训练有素的部队,分两路朝弥斯的方向追赶过来!!!
“快跟我走,弥撒铎先生!”
斯托克急忙伸手去拉弥斯的肩膀,但随即,他感受到了一股强力的抗拒,“怎么了,弥撒铎先生?!”
“我不能跟你回队伍去!快!你先走!!”
弥斯突然吐出了令牧师迟疑不解的话。
“那些狮鹫故意放过我,是想循着我找到队伍的方位!我不能把它们往队伍那边带!”尽管皱起了眉,在下决心的时候,他还是没有犹豫半分,“我去把狮鹫群引开,你去通知他们继续逃跑!那些狮鹫说不定还会去林子里搜寻!”
“可这样的话您就……”
“没时间了!再犹豫下去你也会被盯上!”
弥斯咬了咬牙,“可恶,竟然有会自己打灯的野兽?!这些精明的东西真的是野兽吗?!!”
没等斯托克阁下回话,弥斯已经径直冲了出去。沿着树林的边缘,他一边冲一边放声大喊,希望引起狮鹫群尽量多的注意:
“来啊!快来这里!!跟过来!我在这儿!!!”
狮鹫当然不可能听得懂通用语,他只是在弄出尽量大的声响而已。
至于接下来自己该如何脱身?他还一点主意都没有。
他仍然为狮鹫群表现出来的惊人智能所震惊,他所知的猛兽中没有一种能具备这种恶魔般的狡诈和精明。
仿佛……仿佛就像……拥有能看穿一切的真理之视。
“不不不,这绝不可能。”
关于狮鹫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的确有很多,但它终究是凡世的野兽,有着搏动的血肉,能被武器杀死。若非要说它拥有真理之视,那也不过是无稽之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以狮鹫群的数量,它们早就可以轻松地料理掉自己了。但在饥饿的折磨下它们依然选择了等待,选择耐心地等到弥斯先找到朝圣者的大队伍,这样便能有更多的猎物,也能让更多的狮鹫填饱肚子至少这样的权衡能力,至少这种程度的智能,这些看似狂蛮的野兽是拥有的。
“真是怪物般的野兽……”
当他对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感受到的不是恐惧,竟是些许激动。
“如果能击退这一整群狮鹫,毫无疑问也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吧!……虽然应该是还活着的时候做到的最后一件了。”
无论从胜利难度上来说,还是从帝国的法理意义上来说,自己应该都没有多少活路了吧。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上。
在黑暗中促步狂奔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像在平坦的公道上,野外的地形环境实在太过复杂了。
踩到什么凹凸不平的石块或是树根,无论是跌倒还是扭伤脚踝都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
而且他也很清楚,自己奔跑的速度永远及不上狮鹫的速度;即便不展翅飞翔而只是在平地上奔跑,狮鹫赶上自己也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下着大雨的荒郊野岭之处,援军什么的也是完全不切实际的期待;自己迟早要独自面对那群野兽的,他只希望能争取到尽量长的时间,好让朝圣者们借机逃离猎捕。自己这样做的目的也就是这样了。
自己似乎也拖了有一段时间,差不多是时候面对了。
他当然不准备就此束手就擒,接受被乱爪撕碎的命运。基于狮鹫那种执着于单独接敌的习性,自己应该还能再拖上一会儿。
至于之后……
“就这样战死,或许也不错……”虽然知道这不是该笑的时候,弥斯还是不禁笑了出来,“虽然不足以洗刷那份耻辱,也远不足以赎清自己因软弱而犯下的罪行,至少在死前的最后一次战斗,我以自己的生命捍卫住了点什么。”
“‘如果要死的话,比起其他人,作为风暴骑士团的一员,我也非站出来不可吧?’”他还记得在六年前的疯马酒馆,自己这么对祖尔萨宁大人说过;但在梅茜亚斯,他没能像自己说出来的时候那么简单地做到这一点。
哪怕他至今也仍然觉得这是不言而喻的正确。
“我一共能杀掉多少头狮鹫呢?”
弥斯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
他回过身,摆出屋顶式的起势伫立在那里。
“让决斗开始吧,骑士之兽们!”
几头衔着圣灯的狮鹫在他的左右两侧站定,另外几头从空中接近的狮鹫则落在了他的身后。尽管弥斯不止一次地怀疑过那传说中象征着“骑士精神”的习性是否能够信赖毕竟他此前也从未亲身遭遇过狮鹫然而,不负期望的是,那群狮鹫中没有一头确实发起了进攻,即便是站在他身后的那些。
“这可比我预料的还多得多啊……”
弥斯不禁皱起了眉头。哪怕只是对上一头自己都没有必胜的把握,看来这一次真的是希望渺茫了。
但它们只是竖起了冠羽,不住地发出充满怒意的啸叫。
正如同在一旁围观、簇拥并为主将的决斗喝彩的士兵,它们似乎都在等待等待什么的降临。
没过多长时间,狮鹫们等待着的主将便降临在弥斯的面前。
那是一头冠羽最为鲜艳、翼展最为宽大、目光最为锐利的狮鹫,它的喙上同样衔挂着一盏圣灯。
又或者,应该说,是它叼起了第一盏圣灯,并率领其它狮鹫同样这么做。
狮鹫群的冠军,狮鹫群的领袖,狮鹫群的头脑。
狮鹫的王。
从所有其它狮鹫对它的态度来看,弥斯只能得到这样的推断。
只有这一头的冠羽没有竖起来,只是普通地耷拉在那里,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死死地盯着弥斯。它似乎并没有把弥斯这个对手放在眼里。所有那些让狮鹫群看起来精明得像一群人类的行动,看样子都是由这一头狮鹫发出的。
尽管弥斯已经可以得出结论,它的确已经将自己挑作对手了否则其它狮鹫也早该扑上来了。
而它也没有意愿陪弥斯再拖延下去。
一步扑到弥斯的面前,狮鹫已经高举起了爪子!
弥斯当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从刚才那两次与狮鹫的交手中,他就已经了解到,这种凶残不讲理的猛兽对直截了当的正面攻击格外中意。生着巨翼的它们可以同时借助拍打翅膀的力量高抬起上半身,并用如剃刀般锋利前爪猛劈猎物的正面。如果结实挨上一下,就算是公牛的脑袋也必定会开裂无疑。
因此,必须向侧方闪避,随之以最快的速度予以反击。
反击的方式则应以刺击为主,因为砍劈造成的伤口范围与狮鹫的体型比要小得多;而狮鹫身上那层羽毛则有着一定程度的阻挡作用,与人的身体相比,刃面更难砍进狮鹫的身躯。
为了避开狮鹫的劈打,同时也为了侧切到狮鹫高大身形的视野盲区,弥斯向右侧翻滚,从它的爪边蹭过。
那正是狮鹫身体前倾的时候,正是刺杀的最好时机!
弥斯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提剑便刺!
然而,他却没能刺出那一剑。
冷不防地,狮鹫巨大的翅膀重重地甩在他的脸上,其力度之大,弥斯差点当场就晕倒在那里。
一瞬间,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翻出了白眼。
尽管被狮鹫的巨翼甩飞出老远,弥斯还是努力保持住了意识,以完美的受身动作迎接与地面的碰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借助这股力量尽量远离那头可怕的狮鹫,然后再以最快的速度站立起身。
“该死!这家伙!……”
狮鹫之王的冠羽耷拉得更低了,仿佛对面前这个对手充满了失望;其它狮鹫也不再竖起羽毛,仿佛胜负已见分晓。
那头狮鹫对付人类的经验似乎格外地丰富。如果不仅仅是前爪,连同翅膀也变成武器的话,那家伙的正面基本上就毫无死角了!
弥斯突然感觉自己就像面对着野猫的毒蛇,虽然持着致命的武器,但那头精明迅捷的狮鹫却不会给自己碰到它的机会。
就这样,这头野兽竟然将人类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也不禁被激怒了。
“可恶,野兽毕竟是野兽!”
弥斯怒喝道,迅速地将左腿向右后方向撤去。
再一次,他发动了将背身暴露给对手的战术。
然而,那是个注定失败的战术。
他所不知道的是,当他与前两头狮鹫搏斗的时候,这头狮鹫之王,始终在他们的头上盘旋着,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抓住弥斯因使用失位技术而暂失平衡的时机,毫无怜悯地,狮鹫之王抬起了爪子,一跃而起!
当弥斯转身瞥见狮鹫出击前的冷静的等待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错误。
但这是不可能避免的错误,除此之外,作为人类,仅凭一柄手半剑面对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他已经无计可施了。
只是,他没有一刻因为这样的结果而后悔。对于这朝圣路上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哪怕正是这些决定领他上了这条不可避免的道路,并最终抵达这不可避免的死亡,他也不曾感到半点后悔。
这一刻他可以告诉自己,自己并不惧怕死亡。
但为什么呢?
总觉得有一些失望,总觉得,有一些惋惜,有一些不甘。
不是关于这一场与野兽的决斗,而是关于另一场,关于恐惧的决斗。
尽管这头狮鹫下一倏便注定会杀死自己,但他的思绪已经飘至别处。……也许自己还在后悔的,是更早之前的决定。
“总觉得,不能就这么结束……总还想,再要一个证明自己勇气的机会……”
只是个自私的想法,只关于自己的欲求。
像无谓的挣扎似的,他平提起了自己的剑。
当然,那一柄单薄的剑刃远没有可能挡住狮鹫那携着自身体重猛冲过来的爪子。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主啊,我恳求您,请给我一个奇迹……”
“请让我继续……为您战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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