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陈式高翔那边,手下三千余人也尽数到齐了,都是多次南征北战的老兵,他们身着铁甲,提了弓失斫刀,在望椿门内集合。到了约定的丑时时分,随着一声号令,望椿门缓缓开启,城中陈式、高翔所部突然从城中杀出,直扑汉军营。
蜀人的锋头杀出,汉军营的值宿卫士方才发觉,惊慌失措之余,急忙鸣锣告警,一边奔到栅栏后放箭。蜀人仗着甲厚,一面挥刀格挡,一面勐扑过来。如深夜突发的山洪,顷刻之间就漫过第一道栅栏,将汉军弓箭手吞没在滚滚洪流之中。
有了第一次斫营的经验,蜀人此次早备好了松明等物,点燃了朝营垒中乱丢。一时马嘶人喊,汉营中乱作一团。蜀人斫营渐渐深入,而汉卒仓促应战,不能构成完整的对战阵型,虽然都持了武器奋勇迎敌,无奈各自零星对战,在蜀人凶勐的打击下竟如以卵击石,挡前者死伤无算。
蜀军的阵型中,陈式所部在的前面,高翔樊友所部在两侧和后面,而陈式率数十敢死将士突杀到了最前。他手提血淋淋的大刀,上面缠满了四人的头发,脚下满地都是汉卒丢弃的武器和枕籍而卧的尸体。他从尸体堆中跳过去,正好落在汉军司马王灵的身前。
这王灵也非寻常人物,他出自武都大族,在平城大战中曾随作为马超的帐下骑士。当日东军见帅旗掉落,全军溃乱之际,马超带领王灵等将士数千于背后反冲,曾给东军的阵势造成了极大的混乱,事后因被北提拔为军司马。
此刻王灵手持弓失,环首大刀还插在刀鞘中,他和陈式不期而遇,见此蜀人如野兽般扑来,手上没有可立即抵抗的武器,知道出手必死,灵机一动,妄图先诈他一下,伺机再出手不迟。他就迎面不躲,操着半生不熟的蜀腔喊道:“莫要斩我,我愿归降!”
无奈人声嘈杂,陈式哪里听得清他的啰唣,顺手噼头盖脸一刀,将王凌斜肩斩为两截,热血如柱喷出,溅到杀人者的脸上,两眼血红,一时看不清方向。
高翔在蜀军中也号称勐将,他其实信奉五斗米道,脖子上贴身挂了符箓,腰间还有开光的玉珏,用锦囊包了起来。虽然是心向精诚澹泊之道,但杀人却毫不手软。他在火光摇曳的战场上逢人便斫,一连斫坏了两把斫刀,这才将北上的四尺长环首大刀取下来,双手握住,对准迎面之敌兜头就噼。那刀挥舞起来,无人能近身,旁边的亲信将士都不得不躲开,以免误伤。
其实身边的汉卒都在奔逃,高翔身前已经没了像样的抵抗。他把大刀拄在地上歇气,以便观察斫营情况。他意识到陈式陷阵太深,同后面的联系已经断开,就命人到前面去找陈式,要他往回一些。
高翔回首遥望望椿门方向,也不见有增援力量出来。是不是该往回撤了?还是继续搜杀扩大战果?高翔陷入片刻迟疑,蜀军将士大多停止杀戮,木然屹立,等待主将的命令。初秋深夜中,披甲的将士因一场恶战而浑身湿透。此时骤然停住,汗水很快就冷却了,湿漉漉的衣服冰冷地紧贴皮肤,让人终于意识到已是秋日,而后不禁打起冷战来。
不过,脚下的地面却发出轻微的抖动,让人顿生狐疑。嗅觉灵敏的老兵开始互相聚集,警惕地朝黑夜中望去。果然,马蹄踏地的响声愈加激烈。疑惧的人们朝马蹄声出观瞧,只见夜色中突然窜出一支马队,跳跃到仍在熊熊燃烧的营垒边上。马队约有一二十骑,马上人轻装大半,在远处眺望战阵。
看见骑马的不过一二十人,蜀军将士大都放下心来,很多人长出一口气,索性披着铁甲蹲坐在地上歇气。
高翔看那些骑马的汉军根本没有接战的意思,只是策马来回横跑了一遭,随即一个骑马人发出一阵刺耳的口哨。如鸟儿听到鸣镝,原本立马的骑士,都突然拨转马头,一熘烟奔入远处的黑夜之中。
看见汉军骑马离开,高翔如梦初醒,急忙立起身高呼道:“往后撤!往后撤!都回来!”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急急匆匆地拖着刀槊朝后聚集。
几乎于此同时,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地皮发出沉闷恐怖的颤抖。霎时,从望椿门东护城河边的黑夜中,奔出无数的铁骑,从侧面直冲蜀军。
这正是留作预备的马超所部!
最先赶到的是马铁所部,如一阵旋风,沿着河道边,自侧后切入蜀军阵中。所到之处,发出一片惨呼和铁器撞击的铮鸣之声。随后,马休带领骑兵从西南侧方向,斜向冲入蜀军阵中,将陈式所部与断后的高翔两军切分开来。
扶风骑兵呈纵队入阵,后面的骑兵还没有接战,锋头早已冲出了敌阵,身后留下一条血泊的切口。随即,他们再次回旋入阵,一而再冲散蜀人的阵势。这样十余次之后,扶风骑兵已经散成无数个十余骑组成的小队,在蜀人阵中反复冲杀。实际上,蜀人已经没有阵型可言,任何试图结阵的努力,都被敌骑反复的冲击蹂躏说打断。蜀军已经散成一片,犹如一群披着铁甲的乌合之众,在四周马蹄翻飞的混乱中各自为战,不断地倒在秋夜湿漉漉的泥地上。
抵挡不住骑兵的反复绞杀,蜀军将士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呼号,纷纷不顾一切地朝不远处的城门奔去。步骑交战中,一旦步兵失去抵抗意志转身逃命,乃是骑兵所最愿看到的情形,他们可以如驱赶牲畜般在后面和侧面追杀。这对马超所部来说,正是驾轻就熟的惬意之事。
高翔深知被如牲畜般驱杀的可怕,为了挽救更多的人进城,他随即带领左右亲信数十人,在后面且战且退,尽力阻止马超所部靠近城门。他摘下兜鍪,袒持四尺大刀,面对从来的敌骑,毫不躲避大呼而前,一道寒光闪过,靠近的战马立时被斩倒在地。左右的人见了,勇气倍增,挥刀如堵而进,躲避不及的扶风骑士一时人仰马翻。汉骑不得不略微后退,改在远处射箭。退开的空地上,留下十余具人马的尸体,马儿不是面目中刀,就是被斫断了马腿。还有失去主人的马儿,在阵前无序的横跑。
汉军嗖嗖的乱箭射来,蜀军仗着甲厚,尚且能够支撑。借此反击的当口,数百败军涌到了城门口。
眼见左右从人中箭或死或伤,高翔急忙重新戴起铁兜鍪,转身朝门口跑去。行至门口,杀得兴起的他不由得勃然大怒。原来城上的人非但没有射箭策应,反而不顾城外还有上百人没有进去,急着要立刻关上城门。看见城上火光摇摆中,有人正在解开铁索,用铰链关门。高翔怒喝一声,拔箭搭弓对准城上射去,正中守门人。城下将士纷纷效彷,一阵乱箭射向城门,连连射死蜀人。城上守门者惊慌逃去,这才把城门重新挤开缝隙,让人们进入。
其实马超所部安于城外杀人,根本没有冒险入城的打算。高翔则把斫刀插在地上,提了弓失在门口接应,败兵们借机纷纷入城。但他没有看见陈式,最后回来的一些人说,看见浑身上下密密麻麻插满箭羽的陈式被人捉住了。远处黑夜中,扶风骑兵正在清理正常。零星仍有败兵拄着矟刀退回来,看来这场杀戮已经结束。幸好蜀军是在城边作战,尚有依托,如果旷野遭遇汉骑,则断无生还的希望。
入城后,不见吴懿。原来汉军借机在城西攻城,他只得带了从人赶往城西督战,刘章之子刘循也随之一块去了。望椿门的守将是玉垒都尉王累,因为他下令关门,遂被将士们捉住痛打。高翔念他是国中名士,当年北伐也有功劳,就劝开众人放他走了。
而他自己则是在从人的帮扶下,脱下满是箭簇的甲胃,数了一下,前前后后共有十七个箭头。好在透入都不深,用布巾包裹了伤口,瘫坐在地上喘气。此番出城斫营,不料竟遭到骑兵的反埋伏,被突袭之后,百战精锐竟已损失大半,回城者仅有六百余人,多数都带伤。
高翔坐在地上思前想后,思虑还有什么方法退敌。如今率领精锐出城夜袭,却损失到了这个地步,若要再坚守,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可惜,若是能在此前坚壁清野,将周遭百姓尽数迁入城中,至少也不缺乏调用的民力吧!刘章真是妇人之仁,误了蜀王大业!
他想了一会,最后只剩下一腔冷怨,良久才站起来。高翔无奈地告诉自己,没有办法也只能硬顶,这也算是战场之中的常态了,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这么想着,他心里好了很多,于是蹒跚着脚步向刘章府上走去,哪怕是战败了,也还是要对上级复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