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朝阳东升天上,正显示出万里无云,碧蓝如洗的干净天色。日光如同橙黄的水流涤荡下来,扫去了战士们心中战争的阴云。在战争来得越近的时候,压力反而会越来越轻,最后反生出一股浮力,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渴望战事。
他们集结在铜人原。
铜人原的得名来自于始皇帝的十二金人,当年始皇帝收缴天下兵器,铸成十二座千石重的铜人,便置于此处,被人称之为铜人原。只是如今十二座铜人已被董卓拆除十座,用作铸造小钱,以至于此处只剩下十座空台,和两座高立三丈的持戈铜人。
约定的时间到了,卯时二刻,并军士卒们纷纷穿过这座四百年之久的遗迹,在铜人干戈的指引下,在连绵的号角声中于白鹿原集合。此时的白鹿原上没有周平王东迁时尾随的白鹿,只有北边的雁鸣池还有许多在此地停驻歇息的雁鸟,雁鸟们见到大军缓缓地从高处走下,密集的人马向两翼展开,如林的战马骑士走到凤栖原,黑压压遮住了东边有光亮的天空,雁鸟们不知所措,皆惊悸着腾飞向天,如同一朵黑色的浪花扑到了苍穹之上,然后盘旋着,看并军继续向西进发。
凉军也嗅到了战争的气息,如昨日一般在龙首原上如品字型列阵,这种列阵的好处是易于防守,中军极为雄厚,随时可以支援两翼,但凡事皆有利弊,坏处就是两翼兵力薄弱,接战时多处于劣势。
并军最终停在鸿固原处,与凉军留有五里的距离,沿着龙首原的山脊东西对峙,双方的战线都长达近三十里,如同一条绵延无尽的山脉,横亘在对方的眼里心里。
入阵之前,做先攻的左部刘备命长史张昶上前宣读檄文。
张昶领命,骑着一匹深青色的快马,与八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奔驰到凉军之前。
在最前阵的张济看过去,张昶此时一身素青色的文士长袍,下穿武人骑马用的长裤,浑身也未披甲。按理说这种打扮颇为不伦不类,但此时看来既有儒雅之气,又有武人的英勇色彩。而他身后的八名护卫骑士都穿着漆成白色的全套战甲,坐骑也都如铁兽一般披满了马铠,铁蹄踏足青原之上,铁甲振空而响,羽毛、弓箭一起摆动,宛如天神下凡。
张昶走到离张济部一箭程的距离,清了清嗓子,从胸中掏出帛布,展卷宣言道:“你等本是国家重器,社稷倚仗,戍守西疆十余载,深得先帝重用,皇恩可谓深厚。孰料先帝身死不足五年,先有董卓篡权,令天下崩裂,后有你等发兵西京,隳灭三辅,逼凌天子。事理昭然,可谓罪恶已极!而我等大军勤王匡正,奉辞伐罪,领百万铁马金戈而来,岂是尔等不义之师可以抵抗。今并州牧仁慈,中郎将宽德,特令我宣读此旨,凡临阵弃弓矢投降者,一律不究,事后屯田五载,为国家赎罪,罪止李傕、郭汜、贾诩、牛辅、徐荣、张济、王方七人,有斩其首级者,可为国请封,获乡侯之享!”
张昶说罢,凉军中先是鸦雀无声,而后又哄然大笑。为首的张济抽出斫刀,策马上前嘲笑道:“两军对阵,谁更兵强马壮,一眼便可察之!你让陈冲刘备立马投降,我们也不吝惜赏两个九卿,如若不降,就等着做我家的苍头奴役吧!”
张昶对此早有预料,他也不说过多的话,只淡淡回了一句:“那就刀剑上见真章吧!”于是又率骑士撤回中军。
此时已是午日,明亮的天空下,两军各自执弓按刀站立,相互对视,他们的眼中只有对方,他们的胸臆里只有胜利。
终于,并军的鼓声渐渐响起,将士气渐渐调动起来,伴随着一声如霹雳的长号声,鼓声也响如雷鸣。随后,铁甲破空的脆响汇入鼓声的海洋。长矟与矛戈如阴森森的森林伸向天空,刘备部的云纹伏虎旗也随风挥动,左部的并军如同一条洪流,从鸿固原滚滚流向龙首原,在最前方的,正是自檀石槐时期就闻名天下的鲜卑骑士。
此次招来的鲜卑骑士约有四千左右,为首的精骑约有八百人。皆是刘备亲自前往五原,与拓跋鲜卑的首领拓跋诘汾和谈得来的。全军由拓跋诘汾的长子拓跋匹孤【1】亲自率领。
他们矟尖上绑着红色玄鸟小旗,铁骑涌动,山崩地裂,仿佛一群火鸟在龙首原低空掠过,转瞬间绕过张济部,竟直直冲入次列的李傕部内。此举出乎大大凉人的预料,前几日的积水还在原上,此时水花四溅,乱泥翻飞,人呼马嘶,乱作一团。
李傕部最前阵的李应首当其冲,但他们却没做好相应的准备。战前,各部之间也曾商议过并军从何处发起过进攻,可能是从张济部,也可能是牛辅部,但唯独没想过敌军先进攻的乃是作为侧翼中腹部的己部,于是李傕对部下说,战前让骑兵在前锋,见前后有哪里不应,便接济哪里。这导致鲜卑骑士冲过来时,李应只来得及堪堪射一轮弓矢,便不得不与敌军接战了!
李应身穿白色戎服,披漆成浅黄色的两铛铠,身背两尺长铁环首刀,向前来的东骑铁甲高喊:“好个鲜卑男子,与你等厮杀快活,也算不枉此生了!”说罢入阵,挺槊与敌对刺,将挡前的鲜卑人一一挑下马来。不久,他就看见拓跋匹孤甲骑具装,领十余骑士冲杀而来。
拓跋匹孤挺槊左右横击,跟在后面的则是骑士则一支一支不断地纵箭狂射。射箭的骑士都是快马轻骑,而拓跋匹孤则有所不同,他身穿漆成灰黑色的铠甲,头戴护有眉心鼻骨的兜鍪,剩下的面孔都隐藏在顿项之下。其所骑的骏马高大矫健,浑身披黄色铁甲,马头的面帘上插着白色羽毛,比一般的甲骑具装,还要威武七分。
凉人见到他都拨马相让,非但他马槊翻飞不可抵挡,即便给这浑身如铁的高头大马撞上,也要人仰马翻。
李应见他逼近,心中也不由产生了几分惧意,转头问诸将说:“刘玄德竟能从鲜卑借来如此骑士,实在是超人预料。眼前这人定是鲜卑军中之胆,若能斩他首级,贼兵定然大沮。”
其侄李利说道:“既如此,还等什么?我们出其不意冲上去!”
说完策马迎上去,李利当天也穿漆成黄色的铁甲,是攻入长安中缴获的,但坐骑没有铁甲,只用犀牛皮披上防刀矢伤害。他取左弓搭箭向拓跋匹孤社区,当胸穿甲而入,卡在铁板和皮肤之间的空隙上。拓跋匹孤大怒,腾出手一把就将箭杆折断,用鲜卑语骂道:“牧猪奴寻死!”策马踏草向他奔来,横槊乱击,李利忙用槊格挡。
此时两马靠近,拓跋匹孤反转长槊,低腰埋头,突然伸出左臂,自李利的两手之间穿过,抓住他的右肩,借着战马向前的冲力,一把将他从马鞍上掀了下来。李利顿觉天旋地转,两脚踢飞了马镫,四处找不到扶持,一跤摔下,重重地摔在泥地里。箭囊也翻了,箭矢撒了一地,弓矢斫刀也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晃晃悠悠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不想拓跋匹孤的从骑已经轻骑绕到他的后面,突然从马上跳下来,用刀背横击他的脑后,把他打晕在地。然后趴在他身上,将首级割了下来。这从骑提起李利的首级,用头发打了个结栓在马鞍上,兴奋又揶揄似的高喊:“公子斩一贼将,无名贼一个。”
可惜他是用鲜卑语说的,很多凉人听不懂他在叫些什么,但看到李利战死的场景,他们只觉得这鲜卑语宛如鹰隼的鸣叫,其声凄厉无比,以至于心生恐惧,可恐惧很快就如风般消失了,随之而生的,反而是更多的愤怒。
李利是李傕兄子,军职虽是区区一个军候,但因他作战骁勇,待人和善,部众都将其视为凉人的后起之秀,孰料今日竟死在这里,所谓主死臣辱,其部众无不欲为其报仇雪恨。只有李应保持冷静,对部下说:“不要硬拼,放轻骑上去耗他的力气,等他力穷了再杀!”
在鲜卑铁骑冲进李傕部后,陆陆续续的,并军左部的其余各部都开始与凉军右翼接战。鲜卑骑士与李傕部纠缠住后,田豫、太史慈部在其身后,立马越过这部战场,由中卫改任前锋,一头扎入凉军的牛辅部与贾诩部之间的空隙里,试图将两部切断。
而对于凉军其余各部而言,并军的战术也都出乎意料,张济眼看着敌军的先头部队从自己侧翼绕过去,还在思量敌军是何意图,自己该如何行动,未思量出结果,眼见并军已有一部兵马正行到他部前方。
只是这部兵马着装与鲜卑不同,也与普通并军不同,没有那么多的铁甲与炫耀勇武的羽毛。只是用皮甲将马匹护住要害,自己则穿着极轻便的皮裘,手持长弓,在马鞍左右各装有特制的箭囊,一只箭囊足以装箭七十支,仿佛他们上的不是战场,而是在原野中捕猎。
来的正是大且渠且渠智牙斯与左贤王刘豹带领的匈奴部,他们要在此牵制张济,给刘备领军歼灭牛辅拖延时间。
【1】拓跋匹孤:史书上记载为秃发匹孤,乃是秃发鲜卑的始祖,但本出自拓跋鲜卑,与拓跋力微同为拓跋诘汾之子。拓跋力微继位后两人分家,秃发匹孤迁移自己部众至河西、陇西以北,逐渐发展壮大,成为鲜卑史上绕不开的一部分。
其后代有秃发树机能,在晋武帝时攻克凉州全州,又有秃发乌孤,于十六国时建国南凉,立国十八年,传国三代。秃发与拓跋读音本相同,只因拓跋鲜卑建立北魏后显示尊卑区别,在史书上称其姓氏为秃发氏。
第二十六章 野战争先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