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将路上所听童谣皆告知家人,又谈起这些时日董卓对自己多加疏远,众人很快便明白皇甫嵩之意,眼下定是有人在挑拨是非,以借董卓之手,将皇甫嵩从朝堂除去。
只是会是何人所为?皇甫嵩先想到王允等反董派,是因为自己屡次不肯加入,因而欲除之而后快?随后又想到李儒等董卓近人,是因为自己身居高位,拦住了他们升迁之路?他想了很久,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只能颓唐地想,这大概就是不结党的坏处了,人人都能欺你辱你。
皇甫郦深知如今朝局诡谲,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便规劝道:“大人,君子不处危墙之下,既然朝中不能容你,大人应当火速离开才是。”
皇甫嵩苦笑道:“这长安上下,谁不识我?关中三辅,谁不知我?若是出逃在外,恐怕未走十里,我便为亭长所擒,不日就受太师监斩了。”
皇甫郦知他说的有理,但他仍不甘心,又问说:“可大人广施恩惠,仁名远扬,天下之人未尝不分黑白,不定有义士为大人所放行,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岂能坐而等死?”
说到此处,他见叔父神色悲哀,仿佛已知晓几分天命,只听叔父慢慢说道:“我这一生,为朝廷办事,公正无私,行己无愧。只是自黄巾乱世以来,我屠戮过甚,有伤生德,至今有八年了,家中再没有增添一口,可见是我获罪于天,若因此受害,也是理所应当的。”
周围族人还要再言,却被皇甫嵩一一打发走,只留下皇甫郦与皇甫坚寿两人,皇甫嵩叮嘱他们说:“你们多加检查房屋,勿要有什么违禁,更不要与人交往,我有预感,最近定然有大事发生,而且将要栽赃我家。”
“如此能有何用?”
皇甫嵩笑笑,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说,不能对孩子们讲:如此一来,破门灭族的惨案,也只会涉及我一人而已。夜里他睡不着,便走到庭院里,坐在走廊里,抬头看向天穹上的月亮,心想,千百年来它在这里,而我将要故去了,真是可惜啊。
四日后,在同一片夜空下,一行声势浩大的车队正走在渭南平原上,百余辆大车分坐两列,并行在官道上。他们正在前往郿县的路上,在郿县东处六里处,朝廷新建了一处坞堡,乃是专为太师所建,如今已经完工,现在,整个太师府都将搬进郿坞内。
此时虽是万物休息的时刻,可车轮与泥沙的摩擦声仍想个不停,像是有人不断搓弄着人的耳垂,伴随着颠簸灌进耳洞里,这让董卓分为心烦,翻来覆去的无法歇息。干脆便叫一名美姬入车,他躺在美姬怀中,让美姬边按摩着头部,边想着最近的事情。
朝中一直有反对他的逆流,董卓是知晓的,从伍琼刺杀后,董卓更是知晓,他们的目标是至死方休,但他身为大汉实际掌权人,却不能如此。他先是借助迁都与征辟名士等手段,增加自己的名望,后又用暴力,将张温崔烈等先帝重臣或处死或逮捕,以此震慑反逆,时至今日,朝中已如原上青草,再无刺木,但最近的事件却让董卓预感到,朝中逆流们在酝酿最后一击,这一击将耗尽他们所有的力量,度过之后,他才能算得上高枕无忧。
想到这,他不禁想起先帝经常抱怨的言论,口中也跟着说道:“天下何苦而反乱如此?”美姬听太师唐突出言,还以为是在问自己,按摩的手指稍稍停下来,轻声说:“贱妾听僧人们说,是世人人心贪念过甚,不知节止的缘故。”
董卓闻言睁开老眼,细细地打量眼前这美姬。她是司徒王允秘密献上的侍女,名做貂蝉。她既知书达理,又举止贤淑,而相貌更是绝美,眼如含烟,眉如轻羽,唇角似笑非笑,仿佛不可捉摸的云彩,董卓对她非常满意,故而令她常伴左右。而常人却不知貂蝉来历,只因她的美丽好若夜空的明月一般,私底下都称呼她为明月姬。
此时听她所言,言语如薄纱般撩人,董卓把那些乱事都抛在脑后,对貂蝉调笑道:“喔?美人还崇佛?”
貂蝉瞪大眼眸,董卓向来宠她,她便没有忌惮地往下说道:“贱妾在雒阳时,曾进白马寺祈福,也曾听僧人唱经,自己左右无事,也曾抄过些经书,经书的道理晦涩,但确有修身涅槃的大道理。”
“什么是涅槃?”
“斩断六欲烦恼,脱离生死业力,以达到寂灭安乐的大自在。”
董卓闻言,又问貂蝉什么是六欲,貂蝉解释之后,董卓不由笑道:“若是戒断六欲,那与死人有什么区别呢?”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灵魂超脱物外,与天地混一,那不正是圣人的境界吗?”
“如此说来,若是人人崇佛修佛,那人世间便无争斗了。”
“正是如此。”
董卓本想嘲笑一番貂蝉天真,孰料一个抖动,皂盖车在这时停下了,董卓起身坐起,问驾车的侍卫道:“到郿坞了?今日车这样快?”侍卫回说:“禀太师。还未到,是前面的车停下了。”
过了一会,前列的车队来报说,前路不知为何堆有巨石,把路拦住了,他们正在派人搬动,请太师再派些人来,董卓听得糊涂了,渭水北面一片平原,哪里来的巨石,但他还是答应,将随行的几名大力士都派向前面去帮忙。
派人出去后,董卓掀开车窗的帘布,泛着波光的渭水出现他眼前,秦岭巍峨雄伟的轮廓下,隐隐约约能看见河对岸飘扬的柳枝,一阵和煦的春风吹进车厢内,让他从睡意中清醒了些,他再想起路上拦石一事,骤然升起一股寒意,连忙起身从车厢中走出,对留守的两名卫士说:“快,赶快把他们叫回来。”
话音刚落,董卓听到一阵脚步声,不是从前后,而是来自河畔,转过头,正看见四名黑影缓缓从河畔挪动出来,一名黑影抽出一根长条状的事物,从中渐渐露出银色的锋芒来,显然是来取董卓性命的。
董卓大惊失色,当即便钻进车列之间,不断地向前方的侍卫呼喊道:“有刺客!救驾!救驾!”他喊话间,一名刺客已与侍卫拼杀起来,皂盖车中传来貂蝉惊恐的悲鸣声,紧接着两人已经闯入车列中,追着董卓前来。
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弩机,他在黑夜里瞄准奔跑的肥硕身影,扳机一扣,弩箭唰地飞过去,正中董卓小腿,太师稍有停滞,但仍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终于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眼见另一人持刀就要赶上,却听闻一声刺耳的破空声,那人微微一顿,很快倒在地上,痛苦地发出呜呜的呼声。
正是虎贲中郎将吕布,他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他当在董卓身前,扔掉手中的长弓,从腰间拔出斫刀,大喝着迎上刺客,没两个回合,另一个被砍断了拿刀的手腕,翻倒在地上,正要下杀手间,董卓喝道:“留他性命!”吕布一愣,随即弃下这名刺客,走到皂盖车间,护下貂蝉,很快将另外两名刺客也制服了。
过了好久,董卓才喘着气被侍卫们扶起,他让人用火把照在自己小腿上,松弛的腿部肌肤下,一支弩箭头已经没入肌肉里,流出的血水令董卓一阵阵发昏,他稍稍想拔出箭头,血肉里一阵刺痛令他明白,这箭头用的开口倒钩箭头,如此情形也不便多做处理,他转而被人抬着走到那断手的刺客面前,低声威胁道:“说出主使是谁,我给你个痛快。”
那刺客被侍卫压在地上,闻言根本不做回话,只在地上一阵阵地摩擦挣扎着,过了一阵,董卓察觉到不对,对侍卫说:“把他头抬起来。”
侍卫揪着刺客的发髻,露出他的脸,这时众人吃惊的发现,他口中满是泥巴,正艰难地往下咽,董卓忙叫人把他嘴中的泥巴抠出来,结果他用最后的力气,还咬断了侍卫一根手指,这样没人敢上了,只能看着他在地上抽搐,慢慢地咽了气。
另外三人都是如此,都当着众人的面,两人撞车,一人咬舌,皆死去了。董卓几乎是怒不可遏,他怒斥道:“尔等莫非草狗?竟打算让我白白受罪吗!”
等回到了郿坞之后,他当即招来府中众人,将四人尸体面孔一一清洗干净,问他们在长安有无见过,等他拔完箭头,裹了伤口出来,太师府主簿田景向他汇报说,府中有人认出两人身份,这两人都是关中本地的侠士,都与侍中荀攸的友善,不久前还有人在荀攸家宴上见过。
董卓听完通报,当即下令秘密抓捕荀攸,关押到诏狱中,细细审问。
次日,长安全城戒严,不许任何人往来出入,而一队凉兵公然闯入荀攸府内,将正用早膳的荀攸捉拿归案,府中一切人员全部入狱,一切书信往来全部封存,交由侍中李儒审查。
一切正要开始的时候,太常刘嚣忽然上报李儒说,看守宗庙的士卒有两人失踪,请求补员修缮宗庙,李儒隐约察觉到有些许不对,当即派人询问,失踪的士卒是何模样,又是何出身?
结果很快查出来了,都是原属丁原的并人,相貌与另外两名刺客完全符合,而且极其不凑巧,其中一人在五日前,刚刚通报过车骑将军皇甫嵩,请求他出城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