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陈冲圜阳一行后,白波军破天荒地寂静下来。
韩暹本来以为,自己与陈冲多年交情,从匈奴一叛时便同袍共战,他与杨奉争权,自己必能得到支持。孰料陈冲到来之后,不仅不支持他执符白波,还打算将白波军尽数易帜,更数到州府之下。
这让韩暹食不甘味。便是在府中行走时,一想到此事,没来由地,韩暹会生出一种刺痛,嗖地从颈椎蹿到尾骨,让他停留在原地寸步难行。
沉思良久后,他干脆去问几名心腹的想法。
一名心腹先问他:“将军麾下兵数几何?”韩暹答道:“随我久战者,尚存万数。”
这心腹又问:“陈使君麾下兵数几何?”韩暹思量片刻,艰难答说:“雁门两万,河东三万,河南两万,此外还有匈奴为援,听刘征西说,还打算再募得三万。”
心腹最后问道:“将军之才比刘陈二君如何?”韩暹只能嗟叹道:“征西之才十倍于我,龙首之才百倍于我。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其余几人回答大抵如此,更有甚者,还有人劝韩暹说,如今他执掌不过数百里,若是等征西与州牧讨董功成,以他地位,说不得也能牧守一州,何必如此小气呢?
所听之言皆不顺耳,这让韩暹在房中生了两日闷气,眼看着约定的秋收之日变到了,他也做好了认命的打算。人生如此,几得圆满呢?韩暹颇为恼火地想到。
恰在这时,杨奉遣亲兵过来问他,说如今正是夏秋之际,万物昌盛,鸟兽繁多,可谓是射猎的好时日。因此,杨奉打算带些亲卫,到阴子峁游猎。念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打算邀请韩暹同往,不知韩暹意下如何?
韩暹一下子记起杨奉在雪夜里说的话:春日饮酒,夏赏繁星,秋猎麋鹿,冬日烤火,也是一般快活。老杨确实是过日子的人啊!他这般想着,也想改换下心情,当即便答应了。
杨奉所说的阴子峁,正在三川县西南处二十里,距离陈冲辞官隐居时的三堂里也不过十里。在并州起起伏伏的旱地沙丘中,自黄土高坡流下的走马水与延水相撞,遂成一道细细蜿蜒的小泽,宛如美人的一弯细眉,将此地的小山都敷上人人称羡的绿色,因在一片土黄的山峁里温婉动人,故名阴子峁。
阴子峁下的细泽芦苇丛生,沼泽密布。沼泽之中百草丰茂,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疯狂地生长。水鸟躲进芦苇生儿育女,又掠过水面扑腾水花高高低低飞来飞去;偷蛋的田鼠和喜欢刨泥的野猪则各顾各地在泥里钻来钻去;至于成群结队的麋鹿、花瓣野牛、野牛,更是在此出没。它们把腿浸在水里,一边警觉地竖起耳朵,一边小心地低下头舔水喝;此情此景,也吸引来寻食的野狼,甚至于山中的老虎。真可谓群禽荟萃,百兽毕集。
这天下午,韩暹领亲卫前来,才发现杨奉的身旁还有胡才,原来白波军仅剩的三帅尽在此地。他们此时相视一笑,一行共二十来人便开始射猎。
他们并不射围,而是把先到沼泽中的猎物驱赶到平地,然后纵骑射杀。胡才立马站在山坡上,向下面眺望,他看见浅草覆盖的大地缓缓地向南方倾斜,伸入远处芦苇荡中。微风吹拂,芦苇中隐隐约约、大大小小的水洼闪耀着金色的阳光。水洼点点缀缀,在芦苇的这笔下,成群结队的野鹿在其中忽出忽没。他看到两名侍卫从低风处进到芦苇里,牵马慢行,在芦苇中时隐时现。
当饮水的野鹿忽然抬起头竖起耳朵,焦躁地向四周注视的时候,两人就停下脚步,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如此者再三。突然间,似乎有风拂过,公鹿首领警觉地抬起头,不安地向芦苇荡里张望,紧张地嗅着鼻子。鼓动喉咙,发出低沉的叫声。
岸边的杨奉、韩暹领着余下的亲卫,一直在紧张守候芦苇中的声音。突然闻听沼泽里一阵鸣镝的尖锐骨哨声,见芦苇最深处无数的飞鸟腾空而起。一阵巨大的喧嚣,水花四溅,但见一头雄壮之极的公鹿在前,无数的野鹿在后,突然间从芦苇丛中冲出来,踏水上岸,沿着岸边飞奔。狩猎者们赶紧扬鞭打马,策马追了上去,纷纷从箭囊里抽出箭矢,搭弓射向鹿群。
杨奉追逐在最前,他左手自箭囊中取出一支箭,勾弦搭弓,将那马上所用的双曲长弓慢慢地拉开,一直拉到本来双曲的角弓形成一个尖锐的弧形,向前凸起,弓角的两端都快要并在一起了。
韩暹正在他的后面,不由得暗暗叫好。他想,这可是两石的强弓,拉到极处不知需多大的臂力哩,老杨的骑射之术,可谓是越发精湛,有养由基之风了。而看杨奉上弦之箭,也不是一般打猎所用的猎箭。普通的猎箭,箭头较宽,极像一个小铲子,易与切断猎物血肉。但杨奉用的这支箭矢,周身漆成黑色,箭尖又尖又长,分明乃是用于破甲的破甲箭!
韩暹又不由得暗叫糟糕,他心想:老杨这厮,居然用破甲箭,说不得我今日猎获将大大后于他了。
且说杨奉瞄准一只速度极快的公鹿,该鹿正在他的侧面飞奔,四蹄翻飞似要登空腾飞一般,四肢与身躯几乎拉成一条直线。杨奉稳夹马腹,上身微微前倾,瞄准公鹿肥白的肚子放开箭。破甲箭轻捷地穿过布满光影尘埃的空气,沉闷无声钻进公鹿满鼓的白腹,从另一头贯穿而出,将一点猩红色的内脏残余顶落尘埃之中。公鹿来不及哼叫一声,就一头栽倒在长满野花的草地上。
韩暹心中叫了一声好,但他可不想落后,若是猎获数量追不上,他便打算在猎物雄壮上取胜。于是他盯上最前的那只公鹿首领,他威武强悍与众不同,此时四蹄翻飞,竭尽全力向山上跑去。韩暹纵马在后面紧紧跟随。他不慌不忙,估计位置合适了,稳住飞驰的坐骑,右手将两石猎弓中取下来,左手从马鞍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一支铲头猎箭来。
他心中存了几分炫技的意思,便瞄准住公鹿首领纤细的脖颈,等到它穿到一处狭道,位在两块壁岩之下时,韩暹放箭而出,他自以为必中,孰料那鹿稍稍顿了两步,竟让他预设的箭矢钉在前方,失了手了。
韩暹大为讶异。这时又有一名骑士追逐上来,显然也是盯上了这只公鹿首领,韩暹好心提醒他:“当心,这鹿甚是狡猾!”这骑士却摇首笑道:“不打紧。”
他躬下身子,将上半身与坐骑马首相齐平,手中的三石弓已悄然拉满,弓弦上的箭头也是新奇,呈倒三角形状,前头宽后面窄,宽数寸有余,比寻常所用之猎箭还要宽上许多,他整个人都似贴在马颈旁,完全躲开公鹿的视线,箭矢从死角里射了出来。
箭矢飞快地追上猎物,像一把铁铲子打在他的一只后腿上。顿时一声悲惨的哀鸣冲上天迹,公鹿首领刚才还雄健有力的后腿,竟然被齐刷刷切断了!雄壮的身躯立足不稳,像山一样倒在青草的坡上。寻着这声哀鹄,后面的人打马追来。他们看见那个强壮的男人翻身下马,抱住那头同样强壮的公鹿,在野草与岩石间翻滚了几下。最后,他们看见像树枝一样粗壮的鹿角剧烈地甩动了几下,接着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好箭法!”韩暹下了马,对这名骑士由衷夸赞道:“论骑射的技艺,我不如你啊!”
那骑士松开猎物,喘着大气回头,显然按住这头鹿并不轻松,他向韩暹回礼谦虚道:“那是郭帅想露一手飞花穿柳,不然是轮不到在下开弓的。”
韩暹这才发现,自己竟不认识这名壮士。但这壮士眼看约四十多年纪,身材威武犹如巨木,眼神凛凛好似冬风,双手遒劲似有神力,左臂间有一道蜈蚣般的疤痕,让韩暹不仅暗自惊叹。这人显然是杨奉或胡才的护卫,他上前笑问道:“你是哪部的?我竟然不知道!”
“在下是杨帅新募的部曲,第一次随杨帅出猎,倒让韩帅见笑了。”
原来是杨奉的新兵,韩暹回头看杨奉,他正牵着马慢走过来,韩暹便搭住他的肩,玩笑道:“老杨,老杨,你小子手下又多了一名猛虎啊,是何处淘来的?”
不料杨奉面色自若,口中言语却是惊人:“那是天使与你开玩笑哩,我手下哪能有这样的贵人?”
说罢,韩暹面色骤变:“天使?哪里来的天使?”
“自然是朝廷来的使者,这次射猎本也是天使提议,说愿与我们几人一起谈谈。”
胡才在一旁听了片刻,转首问那壮士道:“不知天使如何称呼?欲谈何事?”
那壮士轻拨两下弓弦,低声笑道:“哪里敢称什么天使,不过是太师手下走狗罢了。”他稍顺语言,整理衣装,再对众人自我介绍道:“在下武威张济,新任北中郎将,受太师之命,特来为贵军谋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