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阴战后不久,皇甫嵩将俘虏就地活埋,即引兵南移,进逼华阴。于此同时,董旻又从北地募得一支七千人的羌军,派北地傅巽率领,令日夜兼程,重新在阴晋会师,皇甫嵩战中损失不过两千余人,如今得了援军,兵威更盛。此前关中诸族私下会见公孙瓒,如今见三万旗甲驰骋渭水,无不偃旗息鼓,心惊胆战。
华阴的郭大最先得到消息,颇为震惊,他对韩暹杨奉等人说道:“此前在晋阳,我也常与奋武将军谈兵论战,只觉他练兵了得,虽不知临场机变,但他心性刚绝,为将当是上上之选,如今竟一战而没,董贼麾下,难道尽是天将吗?”
但败了就是败了,他们必须迅速思考如何应对,李乐分析说:“蒲坂虽破,但安邑犹在,并州军粮仍能供给,只是如此一来,我等扼守华阴,身为孤军,却占据险要,可谓为凉狗眼中之刺,必先除之。若论凉狗今日动向,定是朝我等而来。只是却不知,我军是守是退?”
韩暹颇以为然,在守退问题上,他先亮出观点:“我军虽占据险要,但毕竟是孤军,难有作为,我虽不知敌军数目,但既然能大破奋武,总当多于我等。地利虽险,却不应死守。不如我等与征西将军汇合,全军近四万兵马,纵使凉狗东西夹击,也难以建功。”
郭大稍作沉思,见随行的军师徐庶对此不发一言,又问他意见,徐庶说道:“尚不知南路军是何消息,因此不敢多言。”
此话点透郭大,他对众人说:“决不能退!”
陈冲策划北路军时,对众将皆交代过,之所以分三路扼守大河,本意便是牵制凉人,阻拦董卓西归。如今三险已失其一,若是郭大自与刘备汇合,便是再失一险。到那时,凉人东西对攻于茅津中,他等守备或许无忧,却也只能坐视城外两军接应,放董卓主力安然西撤,那北路之设计便全然无用,南路之进军自然也将无功而返。
想通这一点,郭大加急在华阴营造壁垒修缮城墙,又遣使分别去通报刘备、陈冲消息,着重催促南路军提前出军,并希望陈冲领中路军进攻函谷关,逼迫董卓主力回援。
十二月二十九日,正是除夕之日,皇甫嵩大军抵达华阴之北。
华阴地处华山之北,渭水以南,大河以西,名为弘农、河东、冯翊、京兆四郡交界之处,实则为关中第一要地。大河穿过吕梁太行,自华阴之后,两岸的中条山与秦岭自骤然收紧,向东形成一条逼仄又漫长的两百里走廊。直至渡过茅津,大河才飞流直下,激扬而出,将上中游泥沙沉积在雒阳之北。
而在华阴之西二十五里处,有一处桃林古塞,乃是古晋人所设,其处幽谷秘邃,深林茂木,白日成昏,被时人称之为绝险之地,后世所谓潼关,正在此处。郭大令李才率众五千,守于此处,又领余众万人守于华阴城内。
如此防御,皇甫嵩大军在北面渭水处稍驻半日,皇甫嵩亲自与斥候打探华阴城防。华阴原本不过小城,但郭大入驻以来,已有月余,他日夜修缮工事,将城高由三丈加高到四丈有余,城外挖有三层壕沟,又在壕沟外筑了一层木墙,一层鹿角。
皇甫嵩回到军中,对众将道:“此处非是能战之地,我等继续东行。”
羽林中郎将杨定问他说:“车骑,华阴乃是两河险地,岂有望而不战之理。”
皇甫嵩笑道:“敌军孤军深入,又失蒲坂之援,如此虽占据险要,不过是一座孤城而已,我军既非缺衣少粮,也非受令攻城掠地,何苦去打他?且走便是。”
于是骑军堂皇东行,此时大河仍未解冻,他们弃置南岸的华阴与桃林塞,径直过河,从北岸往大阳而去。
郭大等人这一日都驻足在城楼上,看凉人的如林旗帜到达渭水北岸时,他连忙全城示警,用喧嚣的锣鼓声绕城一周,以令全军戒备,未过多久,城上城下,壕沟木墙,皆是全副武装的战士,这些黄巾的余孽翘首,以仇恨注视隔岸的大军,手中的斫刀刀柄上皆是汗水,紧张之余,他们的内心也渴望复仇。
孰料,凉人只在渭河北岸观望,久久不做进攻,等战士们皆疲惫了,才望见凉人之处出现动作,诸帅皆是精神一振,但那些人马仍未向城池攻来,而是调转马头,川流般径直向东方奔去了。
大军行进,在冬日带起雪尘,华阴的白波军士眼看这雪尘奔流在平原上,不敢出城行动,毕竟谁也不愿脱离修缮多日的城防,而与方才大胜的凉人进行会战。结果是不知所措间,众人徒然坐视凉人的踪影消失在视野。半日之中,战士们为冷风吹得遍体生寒,最终却徒劳无功,这不得不叫人气馁。
思量凉人的作为,郭大忽想起一事,这才醒悟过来,心中暗叫糟糕:此时天寒地冷,大河封冻,以前可为天险的大河如今已成坦途,凉人大可不顾华阴而迅速东进,而郭大等人也难以阻拦。
若是出城拦截,白波军要冒失城风险,可若是坐观凉人东进,则刘备军团有覆灭之危。几帅在华阴商讨一日后,最终决定弃城追击。
郭大等人主要打算,要是路遇凉人,骑军便止步不前,与凉人继续对峙;要是凉人欲与骑军会战,他们便领军退回桃林塞,只要拖延时日,一直到凌汛时节,大河解冻为激流,南北两岸不能沟通,他们死守桃林塞,仍能达到困死凉人的效用。
初平二年,正月初一,白波军从华阴而出,于南岸沿大河向东奔行。这时穹幕又飘起大雪来,雪花大如柏叶,一片一片地堆叠在骑士们的甲胄上,也盖住了旷野上偶尔露出的黄土,既为骑士们铺上一层雪绒,也为大地重铺上一层白衣。空气中本有一点雪水融化的湿冷,此刻反而都消失了,这让郭大不禁有些忧心。
他们追着北岸凉人的踪迹走了半日,但风雪很快将其掩埋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到了夜里,雪深厚达两尺,几乎将人腿全埋没了,马匹也疲惫不堪。白波军只得在山林间匆匆歇息一夜。
夜里,军士们在林间升起篝火,但仍不能驱除寒意,徐庶去检查物资,而元帅们聚在一起烤炙干肉,一边商议军事。郭大先问杨奉说:“凉人当到何处了?”杨奉沉思了一会,说:“他们比我们早行一日,但此间天寒地冻,山路又难走,他们至多比我们多行三十里罢!”
郭大颔首赞同,他折了根木枝,用枝梢在雪地上绘画地图,边用热气哈手,便分析说:“凉人这般东行,定然是一往无前,直奔着迎接董卓而去,但刘使君占领两县,隔岸相夹,不是能他们能悄然绕城而过的。我料想其必然会在弘农稍息,而后一鼓作气,直扑大阳,你们以为如何?”
韩暹想起凉人的旗号,这时提出新的建议,他说:“如今凉人主帅乃是皇甫嵩,皇甫嵩不是如此鲁莽之人,他用兵以精算闻名,此时虽将我军抛在身后,但皇甫嵩不会不考虑我们这支追兵,他说不得会在弘农回旋,伺机与我等会战。”
“那便如前计,他若会战,我等便后撤,只要拖延时日便成。”说到此处,郭大看着山林外仍在堆积的雪绒,不禁叹道:“只是今日还有如毛大雪,恐怕今年大河解冻的时日,要晚上不少。”
杨奉颇不以为然,他笑道:“拖过一日,便是一日,何必如此烦忧呢?即便作战不成,大不了我等退守州内。春日饮酒,夏赏繁星,秋猎麋鹿,冬日烤火,也是一般快活,何苦为此操心呢?”
郭大的眼神颇为不悦,但杨奉仍说道:“我在晋阳时,看龙首为朝廷这般尽心,每日从卯时忙到戌时,年纪尚不到三十,头上的白发就颇为醒目了。郭兄,天下大事,本就不是一夕能成的,当年王莽乱政,世祖重振汉室,尚需十余载,何况今朝呢?”
郭大只说:“我是因大良贤师说,要重造清平之世,这才加入太平道的。”
这番话下来,几人都默然无语,匆匆结束军议,各自回营想着心事。
次日一早,白波军再次出发,他们踏着深雪,给马蹄裹了巾布们,继续艰难地向东奔行,大雪在次日辰时停下,但郭大估算距离,自己只行了十余里,他不由得有些急躁,传令将士加速前进,午膳便在马上食用。
白波的士卒们早就吃惯了苦,也不向军官抱怨,皆严格地执行军令,但郭大心里知道,士卒们如此状态,一旦遇敌,恐怕难以接战,但凉人想必也同样如此,从大局考虑,他仍是狠心向前。
下午他们行得稍快了些,走了约有二十里,可弘农县仍不见踪影。郭大正为赶路不及而发愁,忽而听同行的徐庶喃喃说:“不对,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郭大问。
“踪迹呢?凉人的踪迹呢?”
“都为昨日的雪盖住了罢。”
“那今日的踪迹呢?”
郭大一愣,往远方看去,前方的雪地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迹象。可他们已经走了三十余里,按理说已追上凉人昨日的脚步,风雪今日便停了,他们今日的踪迹总该显现出来才是。
可眼前除去白雪与天地,只有大河与两岸山野。
郭大悚然而惊,他以最快的速度下令道:“列阵!列阵!”
但已然晚了。他忽然发现,地面的雪绒正微微颤动,渐渐地,颤动在雪地发出了声响,好像是远处的雷声顺着山野滚过来,山野中本有一些沉睡的狼群,这时也慌乱地发出悲嚎之声。
那雷声还未至眼前,南岸的山林上突然火光大作。飞飞扬扬的千百个火点从天而降,一些打在雪地里,化作一缕清白的水烟,一些打在人和马的身上,人的惨呼和马的悲嘶交织而起。原来这是绑上了松明、点着了火的箭头。火光和浓烟围绕着白波军的马队,跟随无数的暗箭飞奔来的,是凉人骑兵的突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