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猛的郡兵攻破了州府。
当府门被撞开之后,无数手持长矛、刀斧的郡兵奉命冲入州府,除了当先几名郡兵被寥寥无几的州兵弓箭手射倒外,后面跟进的士卒很快就杀散了还意图抵抗的府吏、州兵,如狼似虎的他们全面搜检州府,将投降的吏士驱赶到前院看管,并将还留在大堂,没有逃走的邯郸商毫不客气地抓了起来。
等到控制住全城局面的张猛不慌不忙来到府中时,这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地上的还未干的血迹,默默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场厮杀。
张猛在俘虏的人群中看到了衣袍被扯烂、冠带也不知所踪的邯郸商,他狼狈不堪的模样让张猛很是解气,但随后又油然生出了索然无趣的情绪。
一个乱世中不通兵事、谋略也不高明的糟老头子,杀他就跟杀一只鸡一样,这让眼界甚高的张猛丝毫提不起兴趣来。
张猛让士卒将他抬到大堂,自己则坐在邯郸商昔日的席位上,略带着戏谑的表情,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乜视着邯郸商,他挥手让士卒拔出邯郸商口中的破布,想要问一问,这个糟老头子,到底有何底气,竟然敢发兵和自己对抗。
结果,刚一开口,邯郸商就义正言辞地呵斥起张猛来。
“贼子,亏你还是名将之后,身受朝廷天恩,却不思效忠,反要与乱党勾结,图谋雍凉,吾虽杀不了你,但你也难逃一死,你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先人的英灵!”
张猛闻言顿时大怒,他差一点就要下令士卒将这个糟老头砍下脑袋,只是话敢说出口,张猛就突然又停住了,他甚至还挥手让士卒退出堂外。
这个糟老头,是想要求死么?
愤怒的张猛没有被怒气冲昏头脑,他开始冷静琢磨面前这个糟老头子的心思。
与其被自己接下来罗织罪名问斩处死,还不如痛痛快快当堂骂贼,伸出脖子受这一刀。
也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不要杀他,张猛看着求死不得、耷拉着脑袋的邯郸商,
虽然邯郸商拒绝说一个字,但是张猛看到他这副心愿不遂的丧气模样,反而感觉要比一刀杀了他更解气。
他大笑着走出堂外,临走前,他下令军士邯郸商关起来,然后就大步离开了州府。
入夜,早已回到郡府之中的张猛坐在榻上,手持一份书信,静静地想着事情。
今日在州府大堂上,邯郸商呵斥他“勾结乱党”,他心中当然知道这“乱党”指的是谁。
只是,汉室已衰,乱世争雄,这关中厉兵秣马的阎行是乱党,那雄踞河北的袁绍敢是不是乱党,那挟持天子、口衔天威的曹操是不是乱党?
在以力为雄的凉地,兵强马壮者如之前的韩遂,虽然是造反多年的老贼,可各郡的豪杰之士哪一个不怕他,见到他麾下的大军还不得战战兢兢的避让,反倒是那些口口声声喊着“忠孝仁义、讨伐叛逆”口号,手中却没有足够实力的刺史、太守,早早就被凶残的乱兵砍了脑袋,尸体为豺狼所食,化成了一堆白骨。
在此之前,张猛想做本朝的名臣任延,效忠汉室天子,打击不法豪强,征讨掳掠的羌胡,修建灌溉的水渠,使得武威一境羌胡顺服、百姓安居乐业,变成乱世中的一方乐土。
可是在轻而易举打败、囚禁了邯郸商之后,张猛的心思却很快就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自己或许不止能做贤明太守任延,还能够成为行河西五郡大将军事的窦融!
而如何成事,关中的阎行就尤为关键。
事情不完全像邯郸商所呵斥的那样,关中的阎行虽然确实曾遣使暗通款曲,想要和自己联合,共同对付邯郸商、韦端。事成之后,举荐自己取代邯郸商,成为新的雍州刺史,管辖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
但是张猛并没有给予回复。
他虽然对掣肘自己的邯郸商多有不满,多次生出取而代之的念头,而阎行对他抛出的果实也足够诱人,但这并不能打消他对于联合阎行这头猛虎的恐惧。
引狼入室,可以让恶狼吃掉室内的敌人,可自己也难免被贪婪成性的恶狼所伤,就更不要说是放进来一头一直以来虎视眈眈、张牙舞爪的猛虎了。
可是今日在州府堂上,恐惧自己与阎行联合,想要先发制人而仓促举兵的邯郸商,却让张猛心中猛地一个激灵,自己一直担心引狼入室、弊大于利,但或许巧妙周圜,也能够变成利大于弊的局面。
既然凉地的豪杰如此害怕阎行,那自己何不就将这头猛虎放进来,让他去撕咬韦端等人,自己则借着狐假虎威的机会,软硬兼施,彻底一统河西四郡。
颜俊、和鸾、张进、黄昂、张恭等人畏阎行如虎,曾经作为凉州第一大势力的韩遂,引军全力争夺关中,结果一进入扶风,就被阎行的大军打得大败而逃,兵马尽没,十几年的基业败得干干净净。
这让他们这些割据郡县的小股势力,怎么能够在心中不感到害怕。
而自己则可以趁机恩威并施,将他们捏合到一起,使得自己一跃成为殷富有蓄,带河为固,统御羌胡,精兵万骑的雍州刺史。
窦融的事迹,完全也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实现。
不久前才萌生的这个想法,就如同春后的蔓草一样在心底疯长,心潮激荡的张猛已经无心睡眠,他感觉巨大的权力已经到了自己的面前,只要自己大胆地张开手,再迅速合上,就能够一举将它牢牢抓到手中。
室内的灯花摇曳了一下,不曾入睡的张猛先是听到了脚步声,然后就从昏暗的灯光中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他心中一紧,立即大声向室外喊道:
“何事?”
听到张猛清醒响亮的嗓音,室外的亲卫如释重负,连忙让开身躯说道:
“府君,有要事禀报!”
“进来!”
张猛已经站了起来,推开寝室木门走进来禀报的军吏一看到张猛高大的身躯,下意识地就缩了缩脑袋,他战战兢兢地说道:
“府君,州府那边出事了,,看守使,,邯郸商的一个小卒趁夜私放人犯,想要带着邯郸商逃离姑臧,结果被其他士卒发现,将两人都重新,,,擒拿。”
张猛倒是没想到,看守州府的郡兵之中竟然还有不明形势,想要拼死救出邯郸商的士卒,他又急又怒,听到后面两人都被擒拿,他心中大定,只是察觉到军吏的话里意思还没说完,他挑起眉头,又紧接着问道:
“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追捕的时候,军士发射了箭矢,射死了逃窜的小卒,但也不慎误伤了邯郸商,箭矢虽然没有射中要害,但他年老体衰,流血过多,恐怕,,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那将所有军中的疡医找过去,给他用最好的金疮药,不管如何都要将他救活过来。”
“军中的疡医来时也找了,只是,,,”
“说!”
“只是疡医说哀莫大于心死,这邯郸商万念俱灰、有心求死,就算是扁鹊在世,也救不回来了。”
“这些庸医,箭伤就救不回来人命,还敢乱嚼舌头,你回去告诉他们,救不回邯郸商,一律军法行事!”
看到张猛怒发冲冠的样子,军吏两股战战,连声应诺之后,就小跑着离开,急忙奔往州府传令。
看到军吏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发怒的张猛脸上又浮现了一抹忧虑之色,他扼腕长叹,这突如其来的祸事可是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虽然自己下死令要救回邯郸商的性命,可张猛心中也有明悟,就算杀光军中那几个疡医,性命难保的邯郸商也很难再救回来了。
一旦邯郸商死去,这雍凉的形势就又发生剧变了。
自韩遂这一股凉地最大势力衰败之后,新崛起的陇西李骈、名义上的凉州牧韦端、武威的邯郸商和自己,三家就形成了不分伯仲的均势,而原本联合抵制韩遂被吞并的各家,也开始蠢蠢欲动,想要趁机扩张自己的势力。
自己原本想要引入阎行这头猛虎,来让其他股势力遭祸、恐惧。但没想到,祸从天降,被软禁起来的邯郸商要是一死,自己立马就会变成众矢之的,李骈、韦端,甚至武威、张掖等地的武宗豪强,都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狠狠扑上来,撕咬自己,想要从富庶的姑臧咬下一块血肉来。
“老匹夫,死到临头还要给乃公溅一身血!”
张猛想到一心求死的邯郸商,骂骂咧咧了一句,他此时已经无法再安然入眠,只能够唤来守夜的亲兵,让他帮助自己披挂甲胄,他必须连夜开始着手准备,应对接下来凉地的大变局了。
邯郸商死了,又一位朝廷任命的刺史死在了凉地。
而他的死,张猛也没有能够瞒住多久,随着邯郸商死讯的散播,凉地就如同是一个被投入大石的水潭,很快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五月底,武威境内的颜俊扯旗举兵,号称要为刺史邯郸商复仇,公然杀死官吏,占据城邑,招兵买马。
早已整军备战的张猛迅速出兵平叛,只是围城的武威郡兵还未攻下颜俊所在的武威城,张掖的和鸾、张进就迅速举旗响应,召集一向交好的羌胡部落,一同出兵,率领骑人马进攻武威。
六月份,凉州牧韦端、陇西的李骈也宣布出兵讨伐张猛,汉阳、南安的凉州州兵还未渡河,李骈、李越就已经纠集大盗成宜、被放回的阳逵、罕宋家、河关群盗、家等各家人马,从金城出兵,进入武威境内。
击败韩遂、初登高位的李骈虽然吞并了金城韩家的大部分遗产,可是他声望和实力都还不足以支撑他的高位,因此也无法强力捏合境内这些转而归附他的各家人马。
他亟需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巩固自己并不安稳的地位,统合麾下各怀心思的各家人马。
一时间,张猛如他自己预料的那样,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凉地的各家势力纷纷出兵,争先恐后地涌入武威境内,想要趁机在岌岌可危的张猛身上分一杯羹。
而与此同时,身在关中、虎视雍凉的阎行,也终于接到了一份求援的告急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