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期期艾艾的交谈过后,这位名叫马钧的年轻人,脸上终于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和激动退到了帐外。
织绫机、投石车的实物都没有见到,但裴绾还是凑过头,看着一张织绫机和一张投石车的图纸,忍住不扑哧一笑,向阎行说道:
“单看这图纸,这位马君心思和手艺倒是精巧得很,就是说话不太利索,他若还是一心仕宦,有这天生的缺陷,那就有些可惜了。”
阎行点点头,结合马钧之前断断续续的介绍,再一次仔细看着面前的这两张图纸。
绫是一种表面光洁、做工精致的提花丝织品,因此织绫机相比起农家简陋的手摇织布机,要更加精密复杂,而马钧图纸上的新式织绫机就是要将织绫机改进得更加简便、容易操作,原本织绫机上的五十蹑(踏板)、六十蹑通通改成十二蹑,在质量不降低的情况下,新型的织绫机可以比原来的织绫机提高四五倍的效率。
而新型的投石车,则是轮转式的发石车。以往的抛石机每发射一次,都要花费一些时间重新装填石弹,而马钧设计的新式投石车则在某种程度上克服了这一缺点,当发石车类似水车一样转动的时候,挂在大木轮上的砖石将会如接连不断地向前抛射而出,达到了密集覆盖战场、大量杀伤敌军人马的目的。
新式的织绫机的效果如何,阎行还未亲眼目睹,需要等官营织室反馈情况,但从前汉织绫艺人,钜鹿陈宝光妻所织散花绫“机用一百二十蹑,六十日成一匹,匹值万钱”的情况来比较,从一百二十蹑到五六十蹑再到十二蹑,马钧改进的织绫机效率无疑要先进很多。
至于新式的投石车,久经沙场、谙熟攻守的阎行在内心并不太看好马钧的轮转式投石车。
这种轮转式投石车,虽然一时间能够达到密集覆盖战场的效果,但它再次装填多枚石弹的时间也要比普通抛石机更长。用来攻城,对付城垣、楼橹它的威力太小,用来对付战阵上的敌军人马,它又太过笨重,不能灵活调转和精确瞄准,哪怕真正造出来了,也只能够作为守城的大型器械配合使用。
重新收起这两张图纸,阎行突然也笑了笑,对裴绾问道:
“文崇,你说说,刚刚孤想将马德衡派往织室专营改进织机一事,为何他急的满脸通红,汗如雨下?”
想起马钧刚刚的窘态,裴绾也忍俊不禁,他说道:
“将军,这位马君,心思、手艺奇巧,虽说前来进献织绫机、投石车,但并不想成为公输班一类的天下名巧,他想要效仿的,是前汉的张平子,精思巧技只是仕宦的手段,他可不想将军将他当成了巧匠对待。若非马君口齿不便,只怕也要阐述诗书经典、治国之道了!”
马钧想要成为的是张衡一样的人物,而不是公输班那样的能工巧匠,时风如此,阎行自然也能够理解,他不由莞尔地看向裴绾说道:
“所以孤索性先将他辟除入府中,要先让他知道将军府的用人是唯才是举,无论工商仆隶,但凡有治政用兵、佐国安民之术的,孤都会一概擢用,岂止经书一途。”
马钧虽然有口吃的毛病,但心灵手巧,在机械技术上有着过人的天赋。阎行相信,在自己的将军府中,他一定能够能好发挥自己的独特的才能。
由扶风马钧联想到了马腾父子,裴绾这个时候,也问出了心中潜在的疑惑。
“将军既然都将扶风的马钧辟除入府了,那为何不将马家的几个子弟也辟入府中,以安马家上下之心?”
听裴绾说起了马家父子,阎行摸着颌下的短髭,沉思不语。
在平定关中之后,马腾军被阎行淘汰老弱、收编成为麾下的兵马,而主将马腾则被阎行上表荐为安西将军,安置在长安城中,连带着很多马家的子弟都闲置下来了。
马腾在军中威望素重,不宜再让他重新掌军,但为了安马家上下的心,霸府拔擢马家子弟为军中将校,却是很有必要的,只是身为骠骑将军的阎行,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倒不是阎行不想用马家的子弟,相反的,阎行的设想远比裴绾等人要想的更远。
阎行准备召集六郡的良家子、豪强胡酋的子弟,编练组建一支新的军队。
两汉因为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的民众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所以一贯优先从六郡良家子中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从军征战,关西由此多出名将。
但本朝因为羌乱等影响,安定、北地两郡内迁,只保留了一部分的郡县,上郡、西河两郡在内迁之后则彻底沦为羌胡部落的牧马之地,陇西、天水(汉阳)两郡因为边章、韩遂之乱,逐渐脱离了汉廷的控制,所以汉廷选拔六郡良家子从军征战,再也无从谈起。
到了灵帝之时,汉廷变成了更加依仗湟中义从胡、匈奴、屠各、乌桓等羌胡部落的兵马,以及从郡国招募三河骑士、丹阳兵、淮泗兵作为兵力补充。
而阎行此番准备召集六郡的良家子、豪强胡酋的子弟编练组建军队,除了想要发挥他们关西人修习战备、高上气力的优势外,也是以另外一种方式笼络和安定六郡豪强和羌胡部落的豪酋大人们。
段家的子弟,马家子弟如马超、马铁、马休等,以及之前的全去恶、仆骨禄等羌胡大人的子弟,还有近来霸府争取到的安定杨秋、安定皇甫家、泥阳傅氏、临泾胡氏这些大姓豪强子弟,加上未来的金城、陇西、汉阳、武都、河西四郡的豪强大姓的子弟,将通通在阎行的召集之列。
这将会是一支特殊的“秦胡兵”,它本质跟其他军队都不同,但阎行却要将它以军队的形式紧紧地熔铸成型,以自己为首的霸府将对他们形成一种向心力,使得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以此为荣,使得他们形成一个强而有力的集体,而这个集体将成为自己麾下的一股重要的力量。
关于这支军队,裴绾虽然是阎行特意带在身边栽培的,多纳阎行暂时还不想跟他讨论过多,他转移了话题,对裴绾说道:
“今日也不早了,文崇你可以先回帐歇息,明日跟随孤视察完陈仓的河渠以及水之后,孤还要再去一个地方。”
“将军想去哪里?”
裴绾对阎行转移了话题,他心思聪慧,也不以为意,反而对阎行临时起意,决定明日将要去的地方产生了兴趣。
见裴绾好奇地问起,阎行眼中含着笑意,他脑海里一下子浮现了很多事情,让他神思一时也不禁有些恍惚,他脱口而出地说道:
“牛尾聚!”
翌日,牛尾聚。
当阎行一行人马跋山涉水,寻找许久,靠着严授的指引才找到了沦为废墟、面目全非的牛尾聚后,重新踏上这片旧日土地的阎行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这比他在前不久凭吊陈仓大战时所在的战场遗址,还要更令他心绪如潮。
就是在这个地方,冥冥之中命运的际遇,又改变了已经被他改变过的人生轨迹。
初入牛尾聚时,阎行有一种“几树桃花一色红,野人篱落见春风”,意外踏入世外桃源的感觉,但今日再回到了大火焚毁过后、废墟也被岁月消磨不见的老地方,阎行却只能呆呆看着一株邻近的野桃花,产生了一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隔离之感。
看着枝上争妍斗艳的桃花和含苞待放的花蕾,阎行不禁想到了远在安邑的陆月,这朵朵桃花,就如同她的笑容,消融冰雪,沁人心脾。
幽谷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跟随阎行前来的裴绾一路也旁敲侧击,得知了不少骠骑将军钟情于牛尾聚的隐情,心思敏锐的裴绾很难感同身受,反而对这种情况有了一种隐隐的危机感。
他慢慢将目光转到了同行的严授身上。
严授此时也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当年牛尾聚的山民妇孺通过地道逃生之后,因为牛尾聚已经被付之一炬,所以山民只能够拖家带口向南边的武都郡迁徙。
而在武都等山民安顿下来后,严授和陆两人这才悄悄离开,重新踏上了北上之路。
见到严授沉浸在思绪之中,裴绾轻轻走近阎行的身边,看着这一株桃花,也跟着感慨了一声。
听到裴绾感慨了这一声,阎行有些好奇地看向了他,他路上跟随行的裴绾说起自己兵败落魄之际的遭遇时,裴绾虽然唯唯连声,但阎行能够感觉得到裴绾的心不在焉。
裴绾聪慧敏达、才堪大用,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他出生以来的际遇都是顺风顺水,一直在裴茂、裴潜、阎行等人的庇护下茁壮成长,还缺乏一份锤炼过的坚韧。
“文崇,你又跟着叹息什么?”
裴绾见成功引起了阎行的注意,他面露敬重地说道:
“想起将军说起的当年的遭遇,崇感慨的是,将军实乃世间少有的真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