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行目送走了董黛之后,就和段煨带着兵马前往天子营地。
杨定投降不投降,已经关系不到大局了。
若是愿意投降,那是最好,若是不愿意投降,攻破营地,不过是一声令下的事情罢了。
眼下,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
天子御帐。
之前东归途中,遭遇李大军追击,宫中的御用器物抛弃、丢失了大半,虽然战后获胜的河东兵马清扫战场,又奉还了一些宫中御用器物,但还是有许多宫中贵重器物遗失了。
比如说,天子宿营的御帐。
不过,为了维护东狩天子这点微乎其微的权威,伏完还是派兵收集布帛、木材,临时给天子新搭建了一顶御帐。
因为是临时赶就的,御帐远看上去还行,近看起来,难免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而时下就在这顶不伦不类、略显狭窄的御帐中,却是挤满了各色的人。
强作镇定、肃穆庄严的少年天子,伏在帐中、满头大汗的董承,手持刀剑、战战兢兢的天子近侍,披甲持兵、脸色凝重的伏完,紧张兮兮、无策可施的三公朝臣
他们的眼光看着的,都是披甲带剑,带着大批骑入营,现下已经踏入帐中的阎行、段煨,以及他们他们身后目露凶光、被甲持兵的亲卫。
“臣等参见陛下!”
阎行、段煨入到帐中,对如临大敌的天子朝臣见怪不怪,两人率先向天子躬身行礼,却是没有跪拜,身后的幕僚如戏志才、裴辑等人也跟着躬身作揖,可像典韦、鲍出这等被甲持兵的将士,却是直接无视了天子朝臣,径直护卫着阎行、段煨,腰背挺得笔直。
少年天子此时的内心七上八下,仿佛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暗暗后悔之前想要庇护董承、以制衡阎行、段煨的打算,哪里还能计较这些骄兵悍将不遵君臣之礼,只能够尽量挤出了笑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
“两位爱卿,你等出关迎驾,击败乱贼李,呈送上来的贼子李儒、胡封等人的首级也已经验明正身,这皆是立下了大功,朕心甚慰,正要下令拟诏封赏呢”
“陛下,赏功之事可以暂缓,臣煨有事禀奏!”
死守营垒一夜、差点被袭杀的段煨一身戾气,虽然被阎行、戏志才劝说,收敛了一些,但此时入到御帐,看到天子当面还想要岔开话题,寻机包庇董承,当即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天子的话语。
“这,哈哈,爱卿但说无妨!”
少年天子当面被臣下打算了话头,脸上顿时青一片白一片的,神色甚是复杂,但到最后,还是要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继续笑着回应道。
段煨刚刚也意味到了自己言语上有些唐突,他稍稍减缓了语气,肃声说道:
“昨夜里,杨定、张绣、董承三人矫诏举兵,夜袭微臣营垒,意图反叛,臣誓死抵抗,幸得阎将军兵马赶到,这才扑灭了乱军,反贼张绣已经授首,杨定也已坐困孤营,只有董承此人,逃入了陛下帐中,还请陛下为微臣做主,下令诛杀此僚!”
少年天子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尴尬地笑了笑,犹豫说道:
“段卿,董将军一路护送朕东来,忠心耿耿,与你亦是军中同僚,此事恐怕是有什么误解吧。”
“陛下,董承夜袭微臣营垒,杀伤众多,罪证确凿,陛下今日若以误解论,只怕臣麾下士卒激愤难抑,军心不安啊!”
察觉到天子有意替董承减轻罪责,段煨刚刚有所缓和的脸当即又铁青起来,语气虽然没有加重,但话语内容,显然已经是锋芒毕露,借着“不杀董承,军心不稳”的名义,毫不遮掩地向少年天子施压了。
天子也听出了段煨话语中的威胁,他喉咙颤动了几下,牙关紧咬,说不出话来,藏在袖中的拳头紧握,终究还带有少年心性的他,被臣子当面如此施压,脸上已然是挂不住了。
帐中一下子就陷入到了沉重的气氛中,之前旁观没有插言的阎行看到了这一幕,也终于开口说道:
“陛下,董承矫诏动兵,袭击有功将士,其心叵测,陛下若有疑问,不妨就让董承当面与段将军对峙,个中臧否,自可一辩而知!”
听到阎行将焦点移到了董承身上,帐中之人纷纷又将目光转向了董承,董承面对这些几乎就要喷出怒火来的目光,哪里还能够出言狡辩,原本五大三粗的他战战兢兢,只能够缩成一团,跪伏在天子的脚边,仿佛眼下已经只有天子脚下这一块地方是可以庇护他的了,口中惶惶说道:
“臣死罪,还请陛下开恩啊!”
董承拙略的表现自然让帐中之人心生不屑,但今日若是连天子想要保下的人都被这些骄兵悍将给杀了,那天子的权威必将荡然无存,接下来权威尽失的天子,势必又会沦为这些骄兵悍将的傀儡。
有识的朝臣已经察觉到了今日朝廷与军中将校对峙的危机根源,素有卓识的侍中刘艾不得不上前一步,越众而出,出班慷慨陈词说道:
“两位将军有所不知,此事并非陛下私相庇护,实是人情所系,董将军爱女已经入侍宫中,贵为陛下后宫贵人,董将军乃是天子外家,忝为‘八议’之列,依汉家故事,其罪不当死!”
被侍中刘艾的“八议”打断,阎行、段煨也一时噎言,两人面面相觑后,自然是不懂这些律令援引的法理人情,只能沉着脸,听着身边幕僚戏志才、裴辑的人小声地进行解释。
少年天子见此情景,心喜刘艾随机应变、慷慨陈词的同时,也深知自己一方已经扳回局面,开始展现天子威仪,沉声说道:
“诸公,依汉家故事,董承此事,当如何论罪,大可畅言,朕愿恢弘先贤遗德,从善如流!”
天子一言即下,帐中的朝臣自然明白天子的心意,当即引经据典,开始名为论罪,实为开脱的论辩过程。
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太仆韩融、太常王绛、卫尉周忠等一众朝臣侃侃而谈,经过一番议政辩论过后,大致也赞同侍中刘艾的说辞,认为将军董承论罪应该削去名爵,剥夺兵权,但是罪不当死,不应遭受大辟刑戮。
阎行这个时候,也弄明白了天子朝臣为赦免董承罪行,而援引的“八议”。
八议者,即周礼中的“八辟”。本朝崇儒尚礼,春秋决狱、引礼入律的先例众多,“八议”也就作为法理,引入到了汉家的律法之中。
“八议”为:一议亲,二议故,三议贤,四议能,五议功,六议贵,七议勤,八议宾。身在八议之中的人,犯罪以后,依照“大罪必议,小罪必赦”的原则,可以额外获得优待,决狱之权也不在掌刑狱案件审理的廷尉手中,而是转到了天子的手上,由天子召开朝议,与公卿大臣一同定罪论处。
董承将女儿进侍给了天子,天子还将董承之女封为贵人,董承的身份摇身一变,已经转变成了天子的外戚,再加上他拥有护卫天子的大功,明显就占了八议之中“议亲”、“议功”两议,可以额外获得优待的特权。
当然,公卿大臣多是饱学之士,为了展现朝堂议政的不偏不倚,除了援引“八议”之外,还援引了“十恶”。
十恶者,一为谋反,二为谋大逆,三为谋叛,四为恶逆,五为不道,六为大不敬,七为不孝,八为不睦,九为不义,十为内乱。
按照“十恶者不赦”的原则,矫诏属于“大不敬”的恶行,不在“八议”赦免的范围之内。
但是矫诏之事,乃是张绣、杨定等人首谋,董承乃是被胁迫起兵,不能以“大不敬”定罪,因此结合八议中“大罪必议,小罪必赦”原则,最终董承之事的论罪结果是,董承死罪可免,只需要交出兵权,剥去官职,作为外戚,他的爵位也依旧可以保留。
段煨暗暗咂舌,心想,自己坐而论道,果然不是这些朝中公卿的对手,须臾之间,不仅将自己咄咄逼人的态势逆转了,还在自己面前,堂而皇之地保下了董承,日后天子寻机再恢复官职,授予兵权,也不过是一纸诏书的事情罢了。
更为严重的是,自己就算有心想要反对,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除非真的与天子朝臣撕破脸皮,当场带兵逼宫兵谏,否则还真奈何不了董承了。
想到这里,段煨将目光转向了阎行,在不知不觉之间,兵马最为强势的阎行,不仅是在兵事上,连在政事上,都已经成为了河东、弘农的主心骨。
阎行看到段煨询问的眼光,他笑了笑,回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弄明白了天子朝臣搬出来的“八议”之后,阎行也知道今日除非自己强行动用武力,否则还真的没有问罪处斩董承。
但阎行本来就没打算杀一个失去兵马、无足轻重的董承,相反的,董承为了保命,给自己选择了一个最蠢的办法,将自己与天子牢牢捆绑起来。
日后不管哪个权臣想要剪除枝叶,彻底掌控天子,对天子外家开刀,那都是必然之事。
到时候,就算是有“八议”的庇护,可被安上“十恶”的罪名,哪里还能够逃得掉。
不过,今日天子和朝臣的表现,也给原本打算化解此事余波,尽快将天子迁往雒阳的阎行敲响了警钟。
已经摆脱李控制的天子朝臣,可不甘心再成为某个权臣的傀儡,他们稍得喘息之后,在朝堂上,已经蠢蠢欲动了。
今日,就应当敲打一下少年天子和朝中大臣,给他们一个震慑,免得日后到了雒阳,还妄想着要再生出一些事端来。
阎行心念至此,双目的锋芒瞬间显露,戟指着朝臣中的一人说道:
“此子协助杨定、张绣等人草拟矫诏,不在‘八议’之列,臣请命,以‘大不敬’论罪,即行大辟之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