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天子东逃的车驾,在朝臣、诸将车骑的拱卫下,急匆匆地沿着渭水南岸行进,时不时有没有坐骑代步的奴婢掉队,还有体力不济僮仆、马匹倒毙在路,亦或者损毁的轺车、辎车被抛弃在道路上
满道皆是衣冠权贵仓皇奔走,沿途都有妇孺老弱哀嚎之声。
坐在金根车中的刘协,听着被抛弃在道路上的妇孺老弱的号泣之声,痛苦地缩成了一团。
虽然不用徒步驾车,但刘协却也饱受跋涉颠簸之苦,当然,最让少年天子痛苦的,还是眼看着可以中兴的汉家社稷,再一次陷入岌岌可危的处境之中。
三天前,杨定、董承二人的大军惨败的消息传到了长安城中,顿时引起了全城上下的阵阵恐慌。
城中百姓恐慌出逃,奸滑之徒趁机作乱,溃军降卒蠢蠢欲动、公卿朝臣疲于应对,整座长安城已经陷入到了混乱之中。
逃得一命、收拢了少量溃卒的杨、董二人为了掩盖擅自进军的过失,更是耸人听闻,夸大了李大军的人数和战力,使得天子百官都惶惶不安、束手无策。
失去了沣水防线的长安城西面已经洞开,天子百官绝望地发现,不须半日,趁胜追击的李大军前锋人马,就能够兵临城下,再次围攻长安城。
而宋果、伏完的两万新卒,只由伏完带回来了一半,另外一万士卒由宋果统帅着,还在肃清左冯翊的叛军残余。
长安城,如何布防,是否能够挡住李大军的进攻?
这两个问题,成了朝堂上君臣文武争论的焦点。
只有少数的朝臣提议死守长安城,等待久无回音的外镇勤王兵马前来驰援,剩下的大部分朝臣,都主张弃守长安城,逃往左冯翊,避开李大军得胜正锐的兵锋。
当然,为天子讳辞,朝臣不能称出逃,只能够称为出狩。
其中,作为朝中大将的杨定、董承力主天子出狩。
作为败军之将的杨、董二人,能从战场上逃回一条命,已经是叨天之幸,惶惶不安,心惊胆破,再无为天子死守长安之意,只盼着能够逃往左冯翊,保留一命。
刘协无奈之下,只能够接受了大部分朝臣的意见,同意离京东狩。
虽说是逃亡,可毕竟是近两百年正朔王朝,长安朝廷需要携带的御品珍宝、符信典策、图书卷宗数以千计,加上军队的武器辎重,还有跟随天子东狩的官吏、百姓、奴婢等人员,东狩队伍还是演变成了浩浩荡荡的车骑大潮。
为了防止李军队的追击,朝臣还提议一面派出使者前往李军中与李议和,一面急召宋果、张绣率军回师护驾。
刘协也从谏如流,一一下诏了。
只是弄险取胜、重回长安的李,丝毫没有被天子的遣使议和所迷惑,休整了大军队伍之后,就又继续进军向东,追击天子的车驾。
在李看来,眼下局势,自己已经被指为乱臣贼子,实力更是大不如前,又岂能够再放着少年天子这个隐患离开。
就算天子愿意此时议和,继续敕封自己为大司马,可是难保逃过一劫的天子安顿下来后,又忌恨旧仇,下诏调集马腾、阎行等人的兵马来进剿自己了。
所以,刘协哪怕死,都要比逃了的好。
很快,继续向东进军的李,就与宋果、张绣等将发生了交战,期间虽然张绣凭借自身武勇,身先士卒,率军击退了李军追击的前锋人马,可挨不住李大军的人多势众,诸将不得不又护卫着天子继续东狩。
左冯翊是守不住了,只能够再向东逃亡了。
于是,就这样,一步步演变成了今日“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奔渭南”的场面。
在车中缩成一团的刘协脑海里记得,离开长安城时,宫中近侍搀扶着面色惨白的自己在霸城门外谢城,逃亡在左冯翊官道上时,被抛弃在道路两旁的宫掖女子泣血悲啼,连呼“陛下欲弃我等于野耶?”
更为恐怖的,是途道泥泞难行时,杨定、董承下令军士驱使黔首百姓背负柴草在前铺路。可路还没有铺完,后队人马谣传李大军追兵已至,人心惶惶之下,众人也不辨真伪,争先恐后地拥挤向前,加紧逃亡。
于是行人互相推搡践踏,车骑队伍更是直接从铺路的黔首百姓身上碾了过去,那个时候,在天子车舆上颠婆起伏的刘协,除了听到嘈杂混乱的人马之声外,还隐隐约约听到了咔嚓吱呀的声音。
事后,从混乱中重新恢复安定的刘协,才从身边近侍的口中得知,那种咔嚓吱呀的声音,就是沉重的车轮从倒地黔首身上碾过,黔首骨骼断裂粉碎所发出的声音。
得知这一切的刘协掩面哀泣,当天再也吃不下去一口饭菜。
号称万民之主的汉天子,为了逃命,已然乘车从黔首民众的身上碾了过去。
这对于执念承继正统,隐隐以中兴汉室为己任的少年天子而言,不啻是一场生死考验。
“莫非汉德已衰,天命已改,朕不复为汝等之主也!”
一句没由的发自内心的拷问,直击刘协的灵魂深处,使他哑口无言。他不敢将这个致命的疑问宣之于口,但这个对他而言是内心拷问的东西却苦苦纠缠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头痛欲裂,不得片刻安歇。
突然,车驾之外再次发生了动乱,缩成一团以求减轻痛苦的刘协听到了外面道路上行人奔走呼喊、马匹嘶鸣不安的声音,没等他反应过来,金根车的庞大车舆也呻吟一声,急停在了道路之上。
刘协被前倾的巨大惯性带得向前,撞到了车舆内部的角落里,可他却不敢贸然出声呼痛,而是紧张兮兮地挣扎挺直了还略显稚嫩的身子,警惕地听着车外的动静。
莫非是杨定、张绣二将叛乱了?
这是刘协,近来从部分朝臣口中听到的流言。
天子东狩的车骑,向东奔向弘农的境内,寻求平东将军段煨的庇护,虽说可以凭借潼关之险,抵抗李大军的追击,可也就将众人的性命放置到了段煨的刀俎边上。
天子百官可以无所谓,因为段煨虽然没有及时出兵救援长安,可一直以来,对外作出的,都是忠君之臣的形象。
面对东狩至此的天子,段煨只会毕恭毕敬,断无轻辱之举。就算退一万步讲,天子朝官受到了段煨的侮辱,可活着受辱,总比留在左冯翊,被李的乱军凌辱杀死来得强吧。
可杨定、张绣不一样,杨定在董营之时,就与段煨有过过节,而张绣,与段煨更是有深仇大恨,若非段煨出兵袭击陕县,他张绣,又怎会落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
可以说,段煨是被张绣列为仅次于河东阎行的第二大仇人。
所以,与天子朝臣不同,与董承、宋果也不同,杨定、张绣二人激烈反对,向东逃奔弘农。
只是不去弘农,又能够去哪里呢?
关中以东,最近的就是河东郡和弘农郡了。难不成,还要堂堂汉家天子,逃入到上郡之地,寻求羌胡夷狄之种的庇护么?
在李咄咄逼人的兵锋下,天子朝臣,西凉诸将都没得选择,只能东逃。就连激烈反对前往弘农的杨定、张绣,二人之间也都产生了分歧。
杨定是反对去弘农,但没反对去河东,在他看来,控制天子在手中,就如同是一个绝佳的幌子,带到那里,都能够引起别人的主意,然后再趁机与别人讨价还价。
若能够借助天子的身份,引得击败过郭汜大军的河东兵马西进,再借助阎行的兵锋,收复关中失地,使他们重新获得一处立足之地,能够喘喘气,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而张绣是坚决反对去弘农,也反对去河东的。在他看来,死守左冯翊,等待西面杳无音讯的马腾、韩遂、韦端、邯郸商援军,都要比去投奔段煨、阎行要好得多。
当然,天子百官、军中诸将连巍巍长安都弃守了,又怎么还会死守左冯翊呢,无人支持的张绣,不得已还是要跟着众人的车骑队伍,一路向东。
只是一路上,开始有传说杨定、张绣想要劫持天子车驾返回左冯翊,甚至投降李的流言传播开来。
众人担心不已,纷纷戒备着杨定和张绣的动静,幸好天子身边,还是有看得清形势的近臣在的。
侍中刘艾、杨琦,就不止一次跟刘协阐述过,当下团结军中诸将,合力抵御李追兵的重要性。
因此,刘协倒也没有听取一些大臣提出的诸如“事急从权”、“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先下手为强”之类的激进策略,军中诸将这几日一路走来,联手击退几波追兵,倒也还算相安无事。
只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这根刺还是留在了少年天子的心中。
现在,东行车队突然出现混乱,嘈杂不安,这根刺就又重新在刘协心中冒了出来。
文中注解:
《汉官仪》:天子法驾,所乘曰金根车,驾六龙,以御天下也。
《后汉纪》:“煨与杨定有隙,煨迎乘舆,不敢下马,揖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