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陵听到帐外亲卫的禀报,愣了一愣,脱口说道:
“再报一次!”
帐外的亲卫闻言愣了一愣,只好再次说道:
“军报,孟司马来报,我军在清水边上击败一营河北兵卒,张都尉生擒义之子英,已经将敌将押到了辕门外,特来向中郎将请示!”
这一次确认了消息,甘陵大喜过望,他顿时仰首大笑,拊掌赞叹道:
“这张文远莫非是我河东的福将不成,生擒义之子英,这是欲助我成就大功,天不绝我河东基业啊!”
待到大笑过后,甘陵才渐渐冷静下来,他下令让亲卫去回复孟突,就让他和张辽将英先带到别帐,待会他另有命令。
下令之后,甘陵看了还没完全明白的马蔺一眼,又自顾自地在帐中踱步思索起来,他已经想到了,将英和俘虏的河北士卒、旗帜押到野王城,让守城的张杨心惊胆跳,让他知道他寄予厚望的河北援军已经被自己率河东大军击败,使得野王守卒士气大衰。
待到利用完英这个身份之后,再来和驻军共县的义讨价还价,不求他退兵,至少也要让他投鼠忌器,不再干预河东消灭张杨的兵事,让自己有足够的兵力、时间消灭张杨,再回援河东,抵御张济大军的入侵。
这个时候,还得赶紧秘密派遣使者,和义联络上。
亭就在共县境内,败退逃得性命的河北士卒很快就将消息传到了义的军营之中。
毕竟是一营兵马的胜负,八百兵卒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要命的是,那是英亲领的军队,而且还中了河东兵马的埋伏,连将领英都被生擒俘虏了,这件事情在军中,想要瞒也瞒不住,迟早都要暴露出来的。
军帐中。
年到中年,身材依旧粗壮,络腮胡子却已斑白的义脸色阴沉,沉默地听着甘陵特意放回来的英麾下军吏向他禀报。
那名军吏是家的部曲,也是跟随义多年的老人,此时跪在帐中,却是涕泗横流,诉说自己劝阻英穷寇莫追,但英想要歼灭胡骑在水中,执意追击的兵败中伏经过。
侍立在帐中的演、麴光已经听得恼怒不已、咬牙切齿,但义却依旧一言不发,直到那名军吏将所有经过都讲完之后,他才发出阴沉地声音。
“放你回来的那名河东主将,又是如何说的?”
“河东主将说,让中郎将约束士卒,不得再渡过清水,然后派遣一名心腹今夜就到营中,再私底下相商放回俘虏之事。”
义在袁绍麾下,拥有中郎将的官衔。
说完之后,那名军吏又叩头不已,懊悔自己没有能够劝阻住英追击败卒,才会导致士卒中伏大败,只是末尾不免还是请求义恕罪饶命。
义好言安抚了几句,就让他先下去歇息了,帐中就又只剩下了义还有族弟演、侄子麴光。
“伯父,让我去敌营之中,将堂兄带回来吧。”
麴光看到义皱眉不语,以为他还在担心英的生死,主动请缨,要秘密出使敌营,去将英给带回来。
听了麴光的话,义没有开口,一旁听了许久的演就已经瞪了这个侄子一眼,口中骂道:
“小儿辈懂些什么,这是敌将的伎俩,就是想要利用英儿,来交换我等退兵,这里若不退兵,你去了敌营之后,徒然落了他人口舌,又如何能够将人带得回来?”
被演训斥了一句之后,麴光别了别嘴,有些不服,又插了一句。
“那我等也可以先佯装撤退,等堂兄被放回来后,再行进军啊。”
“笑话,将帅之令,岂是用来随意修改的,你可知道,河北各处军粮告急,邺城已经两次三番催促我等尽快出兵援救野王,莫要在共县此处,空费冀州的粮草了。”
“我等呆在共县,邺城之中就已经有多少风言风语了,若是再违抗车骑将军的军令,你当知道是何后果。”
袁绍眼下还顶着自封的行车骑将军的名头,稳定冀州之后,他麾下的兵马、将校也越来越多,军中的新秀颜良、文丑、张、高览、韩猛等将,也在慢慢崛起,反倒是一开始最为倚重的义被慢慢疏远。
这一次麴光不敢再主动出言了。演也稍稍平息了怒气,他刚刚心头还有一桩麻烦事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要是接受了河东敌将的退兵条件,就算英被放了回来,但义无故退兵,邺城怕是会更加猜忌他们家的兵马了。
演相信自家的兄长,肯定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纠结忧愁,因此他也不敢作声,打扰到了自己的兄长。
帐中一时间又沉默了下来,阴沉着脸的义想了许久,才突然出声说道:
“去,不去怎么探清河东主将的底细和条件!”
说完之后,义掠过了麴光一眼,转而将目光投到演身上,口中问道:
“演弟,你可敢今夜去一趟敌营?”
演闻言,胸膛一挺,当即说道:
“只有是兄长所命,我家男儿有何不敢,只是这条件?”
“后续的条件我会再与你分说,你先下去准备,切记,不可多带人手,也不要惊动营中兵马,日暮之后出营,日出之前必须返回。”
“诺。”
演脸色凝重,应诺之后,就退出帐去。麴光看到义已经指定演为前往敌营的人选,自觉也没自己什么事情了,怏怏不乐也要退出帐去。
“且住!”
义出声叫住了他,麴光呆了一下,回头看向义。
“这里有桩要事交给你去处理。”
一听自己也被分配了要事,麴光顿时来了劲头,他慷慨说道:
“伯父但管吩咐,侄儿一定照办。”
“好。”义脸上抽搐了一下,眼中透出一股慑人的厉色,淡淡说道:
“今日从敌营被放回来的那几个吏士,你去营外找个地方将他们灭口,不要放过一个人!”
河东郡,吴山砦。
天色渐暮,阎行站在砦栅的角楼上,望着如潮水般黑压压退去的弘农士卒,面露沉思。
面对大举渡河来袭的张济大军,阎行既没有去布防大河,也没有据大阳而守,更不会死守安邑。
他知道,自己的兵马根本就防御不了河东这一段大河,与其分散兵力布防,给机会让张济的骑兵奔袭,各个击破,还不如集中剩有的兵力固守。
只是固守,也需要挑选适合防守的地方。据守大阳,张济完全可以分兵围住大阳,然后继续进攻安邑。
而死守安邑,则就相当于放弃了其他城邑,张济可以一面围攻安邑,一面在河东境内攻城略地,就粮于敌,然后寻机围城打援,就像河东兵马对付张杨一样。
故此,阎行主动防守,放弃了大河防线还有大阳南部城邑,依托吴山的山势地险,分兵修筑砦栅,就在张济进入河东腹地最近的途径上,阻击张济大军的前进。
从大阳到安邑,大军三日能到,轻骑一日可至的路程,张济的大军硬生生在中途的吴山这里,被阎行修筑的山砦,阻挡了五天之久。
这五天里,张济的大军已经攻下了三四座山砦,可是依旧没能够完全攻破阎行布下的砦栅防线,几乎大军每前进十里,总是需要发生几场小规模的战事,每前进到方山崮地,就要有一处山砦据险而立。
河东兵马分立的兵马多则近千,少则几百,择选崮地有水源处下砦,张济虽然多次攻破过阎行的砦栅,歼灭、俘虏了砦栅中的河东兵卒,可是前进的速度也被慢慢拖延下来了。
今日,弘农士卒强攻这座吴山砦一日,期间张绣还亲自带精兵冲锋,还是没有能够攻下这处山砦,随着日暮来临,兵势已率的张绣不得不带着士卒怏怏而退。
指挥士卒加紧修补鹿角、栅栏,赶制滚木、落石守具军械的曹鸢,这个时候也抽空登上了角楼。
“将军,今日弘农士卒不计伤亡,拼命强攻,几乎就要被攻破砦栅,明日再守个半日,我等就要烧毁山砦,放弃据险扼守山道,沿着山麓后撤到虞城了。”
曹鸢看了沉思的阎行一眼,开声说道。
据险立砦,只是为了迟滞张济大军的进军速度,给身处河内的河东大军回防安邑争取时间,并不是为了死守砦栅,将所有将士的性命都牺牲在这里。
虽然如此,河东士卒近日的伤亡也在急剧上升,这种残酷惨烈的攻守战事,消耗的不仅是士卒的血肉,考验的也是敌我双方将士的坚韧。
“我知道,吴山砦被攻破之后,你估摸还能够阻挡敌军几日?”
“吴山砦之后,还有虞城,还有最后一处山砦。若守虞城,可以在守上三日,若是弃守虞城,最多只能够再守一天。”
阎行点点头,他知道曹鸢的意思,若是留兵据守虞城,被张济的大军包围,虞城中的士卒就不能够像守山砦一样,从山坡的另一侧后撤了,虞城虽然可以再拖延两天,可是两天过后,城中的士卒难逃战死、投降一途。
虽然阎行没有开口,但是曹鸢知道阎行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他行了一礼,就转身走下了角楼。
曹鸢去了没多久,又上来了一个人,竟是马云鹭。
看到是马云鹭来了,阎行的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
按理说,马云鹭身为河东特殊的宾客,是不用随军冒着征战之苦的,可是马云鹭却执意要随军阻击张济大军。
用她的话说,阎行若是有意与她的父亲结盟。那她正好可以见识一下河东兵马,看看河东有没有这个实力和自家父亲结盟,若是阎行守不住了,河东也就要被张济的大军吞并了,那她一个敌方女子,离家千里之遥,死在城中,还是死在野外,又有什么区别呢?
阎行被她的一套理论说服了,私底下同意了让她随军,只是告诉她,只是已经没有兵力,再派给她作为亲卫和扈从了,马云鹭也点头答应了。
这五天来,马云鹭就像是一名普通亲卫一样,自己生火做饭,自己扎帐篷,入夜值守营地,白日抵御分批不断进攻的张济大军。
她身上有着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坚韧,而且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阎行看出来了,但却没有去窥探,因为和马云鹭说服他的理由一样,若是这一次他守住了,以后还有大把机会知道原因,若是他守不住,那临死前,多知道和少知道别人的一个秘密,也没什么两样。
“有事?”
马云鹭没有行礼,也没有出声,静静地走上角楼,阎行也见怪不怪,转首问了一句。
“吴山砦快守不住了,你布下的砦栅防线,支撑不了几天了,你就不着急,不尽快调河东的兵马回来?”
马云鹭沉默了一阵子,突然问道。
“若是河内平定,将士们的家眷都在河东,自然会分兵赶回来,若是战事还没结束,仓皇回师,要么就是被张杨追击,大败而回,要么就撞上了以逸待劳的张济大军,救不救河东,又有什么区别呢?”
听了阎行的话,马云鹭愣了一愣,冷然一笑:
“你倒是将生死看得开,若是往昔的主君都如你这般想,只怕就没有围城打援这种兵法了。”
“我说我死过两回,你信吗?”
阎行突然咧嘴一笑,说了这样奇怪的话,马云鹭下意识摸了摸拇指上的那一枚骨抉,没有开口,但阎行却注意到了她这个小动作,他出声问道:
“是叔升送给你的?”
“是,他说是将军赠给他的。”
阎行笑了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这让马云鹭无法继续问下去。她看着这个如同谜一般的男人,想起了他在中流击楫时唱的歌,再想到了自己手中的骨抉,她又问道:
“我看你站在这里很久了,在想什么,在担心自己的生死吗?”
这句话问得有些无礼,但马云鹭来问,阎行却没有生气,他收住笑容说道:
“我在想,会不会形式扭转,给我一个击败张济的大军的战机。”
“击败张济大军的战机?谁能给?”
马云鹭脱口问道,但是这次阎行没有开口,回应她的,只有从远处黑暗中吹来的,那带着血腥味的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