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秋季之后,临汾境内的疫病也逐渐平息下来,连续半月再没有发现新感染的病患,阎行看着临汾的一切在不断变好,先前自己安排下去的诸多事宜也逐步展开,这些时日胸中悬着的一颗心也慢慢平复下来。
经过此番经历,阎行麾下的一干文吏、医匠、军士也得到了相应的磨砺和锻炼。虽然没有寻得根治疫病的药方,但是在预防、处置此类紧急情况上,却也磨合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
为此,阎行还特意总结了相关的经验:对疫病早发现,早诊断,对病患早隔离,早治疗;对病死的人、畜及时处理,加强对吃食、水源、粪便、器具的管理,防止疫病由此大肆传播;最后就是让军士、民众注意日常起居的洁净
虽然在这场疫病中,死了不少人,但不管如何,疫病的平息,终究是一桩好事,这也意味着,阎行能够再次腾出手,并把眼光投向其他地方了。
在关东地区,在董卓终于被逐出雒阳城之后,原本就各怀鬼胎的关东州郡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但很快就反目成仇,刀兵相交了,讨董联盟也一朝之间分崩离析。
在荆襄,占据南阳的袁术为了全面据有荆州,和控制了襄阳、江夏等地的荆州刺史刘表大打出手,高歌猛进的孙坚在率军攻打襄阳的战役中,意外死于流矢,一代名将就此陨落。
在河北,不甘心寄居渤海的袁绍,凭借着多年积攒下来的名望和显赫的家世,多管齐下,也终于从冀州牧韩馥的手中夺过了冀州名义上的军政大权。只是,在计谋得逞之后,袁绍也面临着巨大压力,幽州的公孙瓒刚刚击破百万黄巾,兵锋正盛,一路南下、势不可挡,顺势领兵进入冀州兴师问罪。
此外,在冀州之变中崭露头角的义,抵御黑山贼而入主东郡的曹操,借助五斗米教之力拿下汉中的刘焉,扬名异域、割据辽东的公孙度,再举讨董义旗的朱俊,叛离袁绍的南匈奴、张扬,驻军平原的刘备,势大难制的河北黑山、转战流窜的青徐黄巾
关东的局面乱成一团,州郡互相攻伐,对于关西、河东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了,崤函防线变得固若金汤,而河东郡南境的威胁也彻底解除,再无兵戈入境之忧。
但这个时候,同样有人,也不失时机地将眼光投到了阎行的身上。
临汾军营大帐中
“河东郡府,又派出了守绛邑长?”
只着戎服、并未披甲的阎行坐在将位上,脸上带着冷笑,口中咀嚼着周良汇报上来的情报。
戏志才、周良两人分坐在下席,周良随即点点头,向阎行恭声说道:
“校尉,此事乃是良派人专程探知的,绝对属实!”
阎行听到周良再次强调此事的真实性,他却并未说什么,而是收起了面上玩味的笑容,安静下来。
试守制度,乃是汉家的一项制度,在朝廷暂时没有任命地方官员的情况下,可以由地方的州郡任命试守官员,守备地方,而试守官员的称职者,也可转真为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员。
长安朝廷可能还没有任命新的绛邑长,或者是时下兵荒马乱,新任的绛邑长迟迟无法到任,在这种情况下,河东郡府就有权可以先任命试守的绛邑长,之前的范镛也是如此,是由河东郡府任命的守绛邑长,这也是时下地方州郡权力扩大滋蔓,染指原本属于中央朝廷权力的一个快捷途径。
而自从范镛案之后,河东郡府对守绛邑长的人选一直悬而不决,加上阎行长时间就驻军在绛邑那里,所以看起来好像绛邑就已经成了阎行军队的属地一样。
河东郡府先前默不作声,主要是介于猖獗北境的白波贼寇和近在安邑咫尺的牛辅大军的态度,才没有任命新的守绛邑长的举动。而现在,在南北的战事先后平息之后,河东郡府终于也腾出手来,将触手伸向了阎行驻军所在的绛邑。
阎行此时能够想到的,运作此事的,可能是绛邑城中那些屈服于自己兵威之下的豪强大姓,也可能是安邑的大姓卫氏,更有可能是已经在之前结下了仇怨的范氏。
但不管是谁暗中操纵此事,来的新守绛邑长,势必会触及到阎行的驻军在绛邑的核心利益,作为军队的首脑,阎行不可能默不出声,毫无作为。
“这位新的守绛邑长,你知道多少?”
“此人姓贾名逵字梁道,也是河东大姓出身,虽非嫡系,然颇有才名,故而被辟为河东郡吏,他原本在郡府供职,平日里不露声名,这次却突然被擢为守绛邑长,也是着实令人意外。”
周良说着他得知的情报,忽地话锋一转,又说道:
“另外听说此人在郡府之时,还善言戎事,颇通兵略。”
“那这郡府感情是将我这绛邑看成了贼军的老巢,才会派一名通兵略的郡吏来做这个守绛邑长吧!”
听到阎行的话,戏志才笑了笑。确实,对于他们这一支在河东北境“胡作非为”的西凉军,不管是河东大姓,还是河东郡府,其实都是保留着强烈的戒备心的,只是碍于白波贼寇的猖獗和牛辅大军的兵威,才一直对阎行这一支西凉军的所作所为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志才,你为何发笑,莫非对这个贾逵有看法?”
阎行看到戏志才笑了,以为他有其他看法,也笑着询问道。
戏志才摇摇头,口中说道:
“北境兵事方休,郡府就在此时派遣守绛邑长,所怀心思,不言而喻。在下所笑,却是想起了本朝初年的一人,倒是和这位新守绛邑长同名同姓。”
“莫非是扶风平陵的贾景伯?”
这次却是周良先一步发问了。
“元善也知此人?”
“嗯,良也是扶风人,算起来,贾景伯也算是同郡之先贤了!”
阎行对于本朝之初大儒和名士所知不多,此时看到两人说起名人轶事,虽不明所以,但也静下心来,听戏志才的解释。
“孝明皇帝之时,谣言谶语横行,常有臣子士子因言获罪。贾景伯欲进忠言,但又虑及己身。于是就利用朝廷尊信谶纬,上书说《左传》与谶纬相合,可立博士。又献所作《春秋左传解诂》、《国语解诂》,力斥术数谶纬之学。贾景伯精于经书、天文,可谓通儒,又身高八尺二寸,诸儒美之,号曰‘问事不休贾长头’。”
“‘长头’无所谓,我担忧的是来了个‘强项令’。”
戏志才和周良两人的对话,阎行都认真听在心里,等二人说完,他才又发问:
“从安邑受命出发,算上时间,此人也就是这一两日要抵达绛邑了,稳重起见,绛邑还得再派一个人回去。”
戏志才、周良点了点头,如今临汾的屯田、水利建设正在大举进行,黄颇带了一些人手跟着严授在临汾,绛邑城内就只剩下郑多在县寺之中,虽说城外还有阎兴的一曲兵马在,但是这县寺之中的折冲樽俎,终究还是需要一名得力幕僚前去。
阎行想了想,虽说眼下和白波军歇兵休战,但是对于白波军的暗中攻势,自己却从来没有松懈过,而分化瓦解剩下的白波军的行动,也暗中筹备了有些时间了,徐晃的杨县旧人杨奉,乃是阎行这次分化行动的一个突破口。周良长于游说,阎行准备近期派他前去密见杨奉,所以,当下前去坐镇绛邑的,就非戏志才莫属了。
想到这里,阎行转眼看向戏志才,戏志才感受到阎行的眼光,心中了然,正打算主动请缨,前往绛邑坐镇。
还未开口,帐外已经有脚步声响起,当即传来了大牛的声音。
“校尉,绛邑急报!”
听到是绛邑来的集报,帐中三人不禁诧异,他们才在商议绛邑的部署,偏偏这时就来了绛邑的急报。
“莫非是白波贼又从山口方向入寇了?”
周良正准备近期潜入北境与杨奉会面,对白波军的动向和内情尤为关注,因此不禁吃惊发问。
阎行、戏志才都摇了摇了头。
自从白波军在临汾战败之后,就采取龟缩守势,绛邑也不再是首当其冲的前线城邑,九箕山的险要山道,阎行都有派兵驻防,还沿着山口修筑烽燧,一旦有敌袭,白日生烟,夜晚举火,并根据敌军的数量,燃放相应的烟火。
先前山口方向并未有烽燧预警,除非是白波贼能够凭空走出一条无人知晓的山道来,否则绝对不可能瞒天过海,入寇绛邑境内的。
虽然不认为急报与白波军有关,但阎行、戏志才一时间也想不出还能有何事如此紧急,阎行当即就让大牛将急报递了进来,他当着戏、周两人的面,快速看完之后,面上也不禁微微变色,握着木牍的大手也凸显出青筋来。
“校尉,绛邑究竟所报何事?”
戏、周两人看到阎行脸上变色,也出声发问,阎行没有回话,而是将起身将木牍交给了两人,继而站立在帐内中央,半响才冷笑说道: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这位新上任的守绛邑长,倒是用得一手好兵法,这才刚开始,就瞒过了我等所有人的耳目。”
戏志才听到阎行的话,心中一惊,他当即一目十行将木牍上的信息浏览了一遍,说的却是新任的守绛邑长贾逵,微服疾驰,数日前就已经到达了绛邑境内,他先是暗访民情,尔后又悄悄拜访了城中的几家大姓豪强,等到将绛邑的内外虚实都打探清楚后,他才披上官服,突然在县寺现身,打了郑多一个措手不及。
正当郑多惊慌失措,打算派人去通知城外的阎兴时,贾逵已经抢先一步,带着他带来的人和从几家大姓家中借来的丁壮,控制了县寺和三处城门,所幸西门所在之处,邻近城外兵营,是阎兴的士卒驻防,才没有被贾逵派出的人控制住。
目前的形势就是,贾逵已经重新任命了主簿、功曹等县吏,控制了县寺和城内所有地区以及三处城门,而阎兴则带兵控制住一处西门和城外的地方。
至于县寺之中的郑多,已经沦为刀俎上的鱼肉,虽然贾逵并未撕破脸皮,但郑多在县寺之中已毫无权力可言,完全成了一个摆设。
“这郑多,平日里勤勤恳恳,才被校尉委以重任,留守绛邑,不料一遇大事,竟如此不禁打磨,亏他还手握纠谬误之权,这偌大的绛邑城,就这样被一个初来乍到的守绛邑长夺了去。”
周良在戏志才之后看完木牍之后,第一反应就是郑多的无能,亏的阎行在委任他留守绛邑城中之时,还特意设置了一套两廷掾的班底来巩固他的权势,让他能够利用纠谬误之权,来控制整个县寺,没想到,事到临头,竟是脓包一个,如此不禁磨砺,白费了让他执掌诸多人力物力的苦心。
周良之前在铲除范镛等人的过程中,出了大力气,他原本以为留守绛邑的美差能够落到他的头上,可最后阎行却让了一个郑多来执掌县寺,周良虽不敢置喙阎行的决定,但此刻出了这般事情,还是不禁要多说几句苛责言语。
相比之下,戏志才则在最开始的惊诧中很快恢复过来,他倒是没有周良那么多心思,说的也是持平之论。
“郑多失了绛邑,确实有过,不过眼前却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赶回绛邑,弄清楚这个新来的守绛邑长,接下来到底是要如何行事,心思又是什么。”
阎行此时仿佛没有听到戏志才、周良两人的话语一样,他脑海里闪过木牍上临急写下的潦草文字,快速探寻着其中蕴含的,容易被人忽略的信息。
这个贾逵,从虚张声势,掩人耳目,到微服疾驰,暗探绛邑,再到突然现身,控制县寺,夺取城门,这一连串的行动,端是迅捷猛锐,犹如驱兵接仗一般,奇正相交、所向无前,真可谓是一位智勇双全的才俊之士啊!
不过此人派去控制绛邑西门的人马,在遇上了阎兴的兵马之后,就选择不战而退,没有强行夺取,和西凉军刀兵相见,还有,被软禁在县寺中的郑多,也没有受到伤害,可见对方做事还是极有分寸,明显不想和自己撕破脸皮的。
阎行想通这个关节点,内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他转首看向戏志才、周良两人,口中说道:
“此时虽然突兀,但无伤大局,关于白波贼的事情,还有临汾城的事务,进程都勿要改变,我打算亲率中军轻骑,赶回绛邑兵营,去会一会这个新上任,就亲手给我等后院放了一把火的守绛邑长!”
眼见阎行顷刻间已经有了应对的决断,但这个时候,戏志才却提了一个建议。
“校尉,这个贾逵,行事手段果决猛鸷,但心思目的却我等却一无所知,不如由我先行返回绛邑,等探明其人其事,再由校尉亲自决断行事,如此谋定而后动,可保万全。”
阎行听了戏志才的建议,却是径直摇头,没有认同戏志才的意见。
“这个贾逵,显然也是个有分寸的人,人家留了余地,表明就是要双方都还能够在堂上谈事,我赶回去,也正好会一会他,看看他到底是何人杰,你的计策虽然妥当,但未免过于迟缓,终究是不利于郑多等人的安危和绛邑诸事的安稳。我还是得先回去一趟的。”
“既然校尉主意已定,那还请允许我,随同校尉一同返回绛邑。”
“不,元善这两日也要前往密见杨奉,临汾城中原本的人手就不够,而你身负军中之职,军中终究还是要你留下,我才比较安心。绛邑已经出事了,临汾决然不能够再出任何差错。绛邑之事,有季起等人相佐,你无需多忧,都下去准备吧。”
戏志才听完阎行的话,微微张嘴,却终究没有再开口,阎行这位主公,大多时候都能够从善如流,但有的时候,却又偏偏显示得十分固执,一旦决定的事情,就再不容旁人置喙。
他和周良当即向阎行告退行礼后,就转身迈步往帐外走去。等到出了帐外之后,戏志才还在为刚才的事情而感到忧虑,走在前面的周良却是面色如常,他转首看到戏志才的脸色,脸上闪过戏谑的笑容,停下脚步在戏志才身边说道:
“戏君,此事你却是无需再劝了,无论如何,校尉必定是要先行赶回绛邑城中去的。”
“为何?”
戏志才瞥了周良一眼,有些疑惑。
“因为校尉有一妹,此刻就在城中。”
阎琬千里寻兄之事,戏志才当时还滞留在别营之中,这等机密之事自然是无从知晓,后面归顺阎行之后,这等私事阎行也并未宣之于口,因而在这桩事情上,戏志才反而没有周良知道得多,可等到戏志才再想询问的时候,周良却只是笑着打哈哈,却不愿再多言阎行的私事了。
周良在戏志才这等后起之秀面前,秀了一下军中老人的存在感之后,心中得意地先离开,去筹备自己密会策反杨奉的事情去了,戏志才心中颇为复杂,他转首又看了看身后阎行的大帐方向,最终还是摇摇头,选择了掉头离开。
身处帐中的阎行自然不知道,这些他身边幕僚之间的旁枝末节,他此刻心中确实牵挂身处绛邑城中的阎琬的安危,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多想这些的时候,他努力地抛掉脑里的担忧,深吸了一口气,保持头脑思路的清晰,然后才大步出帐。
“传令下去,吹号聚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