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帝位风波,这样消弭于无形。礼部恭拟了大行皇帝的庙号呈上,内阁大臣商议过后,又奏请皇贵妃和储君宗煦,最终裁定了“文宗”这一庙号,于是将皇帝宾天的事宣诏天下,使中外闻之。
京城各城门、宫门仍是紧闭,到处有御林卫把守,森严戒备。到得吉时,所有寺观钟声齐鸣。长乐宫开始为大行皇帝举行小殓仪式,各亲王郡王、内阁大臣、六部官员皆躬身肃立在殿外,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执事人等在礼部官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为皇帝更衣沐浴,完毕,一名大臣将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珠置入皇帝口内,又有掌管服饰的太监过来替皇帝换上面衣,并以玉塞耳,接着替他穿上十二层衣服。
宗煦以皇太子的身份,在内阁大臣王忠的引导下,穿过长乐宫前面长长的笔直的甬道,于剑锋腰悬佩刀,亲自带了几个铁卫,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大殿内素幔白帏,香烟缭绕,正中间供奉着文宗皇帝的灵牌。宗煦站在那里,回头看了王忠一眼,王忠点点头,他便在灵牌前跪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赵承恩亲捧了一樽酒递给他,宗煦接住,举过头顶,轻酹灵前,然后站起身来,众文武大臣忙齐齐举哀,哭声惊天动地。
早有人端过铺着黄色褥子的龙椅过来,放在灵前,宗煦在上面坐下,殿内登时又安静下来。赵承恩一挥拂尘,赞礼官便出班唱仪,文武百官皆跪伏于地,恭行大礼,口中高呼万岁,这样,宗煦便算是在灵前继位了。他虽还是个五岁多的孩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却是牢牢记着母妃的话,一点也不紧张畏怯,他环顾四周,跳下地来,亲自把王忠扶起:“王卿,母妃说,你是三朝元老,内阁重臣,让朕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要多请教你。”
王忠忙道:“微臣不敢。”想了想,又道:“皇上已经继位,按例,该尊皇后和皇贵妃为皇太后了。”
宗煦道:“先帝宾天,母妃此时伤心欲绝,不宜提此事,待朕行了登极大典,再正式昭告天下,尊母后母妃为皇太后不迟。”
皇后和皇贵妃之前的冲突王忠已尽行知晓,而两宫之间一向的关系他也尽数了然,这时听小皇帝口齿清楚,应答流利,分明事先有人精心教过,如此这般延迟,莫非。。。王忠心里“咯噔”了一下,正自胡思乱想,宗煦又道:“朕现在是皇帝了,可以下旨了是吗?”
王忠忙道:“当然可以。”
宗煦道:“首辅文大人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恩准不必参与先帝大丧仪式。并念他多年为朝廷效力,劳苦功高,特封为鲁国公,钦赐白银万两,着免去内阁大学士等一切官职,让其安心在府邸颐养天年,这是朕第一道旨意。”
王忠心下一片雪亮,应声道:“是。”
宗煦努力回忆了一下,又对连抗道:“连抗,你是先帝最为宠幸的臣子,即日起,朕要暂时解除你御林军统领一职,你需留在长乐宫,昼夜为先帝守灵,以慰先帝之心。”
连抗此刻肠子都已经悔青,清晨他在皇后与皇贵妃的对峙之间,不偏不向,提出由内阁来决定储位所向,已经得罪了皇贵妃,现在明知自己是已被解除兵权了,念及至此,他脸色不禁有些发白,嘴唇抖了两下,艰难的道:“臣遵旨。”
宗煦见自己威重令行,十分得意,望了一眼跪着的众臣,又故作严肃的道:“朕还小,今后诸卿要尽心辅佐朕,保我大燕太平兴盛,朕必不会辜负你们。”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灵堂虽设在长乐宫,但按大燕惯例,皇后、诸妃嫔、公主郡主及朝廷各品级诰命夫人等女眷,每日只去长乐宫哭灵一次,其他时间都退回内宫为过世的皇帝守灵。
皇后因晨间差点晕倒,已被送回自己宫中,皇贵妃本一直掌六宫之事,大丧期间更是事多任重,而嗣皇帝宗煦年幼,许多大臣有事都来向她奏禀,越加抽不开身。因此神龙殿中,变成了丽妃跪在了最前面,以她为首,所有的女眷皆去耳环,摘首饰,身着重孝,一个个哭得废寝忘食,哀恸欲绝。虽然皇帝在时,并不是所有人都得到了宠,可是皇帝的死,却如同一层厚厚的乌云,压在她们所有人的心头。她们都还年轻美丽,鲜嫩得如同春天里刚抽出的嫩条,初盛开的花苞,但等着她们的,将是残酷的命运。她们并不是在为皇帝而哭,而是为自己的命运而绝望痛哭。
丽妃平时一向骄横,此时却哭得最惨,最后竟已声嘶力竭,变成干嚎。莲真已许久未与皇贵妃私下见面,这几天碰到,都是许多人在,人群中匆匆一瞥,连个眼神交流的机会也没有,本有点心神不属,可是身处这样压抑的氛围,情绪自然而然被感染,也禁不住泪水潸然。苏蕴跪在她旁边,更是嚎啕大哭,莲真听着不忍,悄悄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以示安慰,却听苏蕴呜呜咽咽、断断续续的道:“莲真,你要想法子见皇贵妃一次,不然。。。不然我们完了。”
莲真讶道:“蕴儿,你在说什么?”
苏蕴看了一下四周,声音低而凄惨:“莲真,你怎能如此平静?难道你没有一点恐惧么?本朝规矩,皇上驾崩,后宫未生子的妃子,有一大半是要从殉的啊!”
“从殉?”莲真神色恐惧而震惊:“我。。。我不知道啊,不。。。不会的,怎么可以发生这样的事情!”
“□□太宗,还有世宗朝皆是如此。”苏蕴拉着她的袖子,仿佛突然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莲真,现在宫里已是皇贵妃作主了,我知她一向照拂你,你去求求她,好不好?莲真,你去求求她,我不想死,我们都不要死!”
莲真望着眼前素白的世界,听着耳中此起彼伏的哭声,以及苏蕴哀切的恳求声,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霍淞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兴奋之情,跟着一个小内监,进入崇德宫正殿,见皇贵妃端坐在案前的宝座上,忙赶上去行了大礼。
“大哥免礼。”皇贵妃见到他,倒显得十分亲近客气,先赐了座,随口问了几句家中之事,然后道:“今日叫你来,是为了一桩重要的事。皇上服食金丹过量,英年而逝,皆因受了妖道李玄真蛊惑。虽然为了安定人心,也为天家清誉,对外不能公布皇上真正死因,但罪魁祸首,却是不能放过。”
“是,李玄真妖言惑主,罪该万死!”
皇贵妃道:“皇上驾崩当日,李玄真等一干道士已被秘密锁拿禁锢起来,如今我既已命你总理刑部事宜,那么这事,便交由你处置。”
霍淞会意,立即应道:“娘娘放心,臣一定妥善处置此事。”
皇贵妃沉默半晌,又道:“一些不相干的人,只逐出京城罢。”
“这等小事,娘娘不必操心。”霍淞面上满是关切,陪笑道:“如今宫里朝中,诸事繁冗,皆系于娘娘一身,家中上下,都不免为之挂心,还请娘娘千万保重凤体才是。”
“我知道了。”皇贵妃点点头,又叮嘱道:“京中局面虽已为我控制,于剑锋和夏侯晋等人也分别向我表明了忠心,但你行事仍须小心谨慎,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免得生出变故来。”
“臣理会得。”
“好了,窦大人这会子还在外等着我,你这去吧,事情办好了,再来回我。”
霍淞忙起身答应,兴冲冲的离开了。他前脚刚走,礼部尚书窦重光后脚进来了,犹豫了一下,依然按臣子晋见皇贵太妃的规矩行了礼。
皇贵妃道:“国泰民安,天下兴盛,本宫之意,新帝的年号定为‘泰兴’最好。”说着,拿起笔,在纸上圈定了“泰兴”二字,然后交给窦重光:“明年正月始,再使用新年号。”
窦重光躬着身子,双手接过,又禀道:“按例,妃位晋为太妃,封号将由一字增为两字,微臣会同礼部诸员等已赶早拟选了一些,进呈娘娘凤目,以备娘娘和皇上提前裁定。”
皇贵妃微微皱了一下眉:“本宫以为,各妃封号可以不变,只增“太”之一字便可,皇帝还小,待他大婚之后,可由他再为诸位母妃重新拟定尊号。”
窦重光怔住:“这。。。”
“怎么?”
“没。。。没什么。”窦重光虽觉这样不合规矩,但哪敢出言反驳,况且皇贵妃虽还未上太后徽号,名分却是已定,他也不会愚蠢到为这一点小事跟她过不去,于是马上道:“微谨遵娘娘的旨意,若无别事,那。。。那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夜色如墨,笼罩了整个京城,皇城内宫灯齐掌,到处星星点点,恍若洒下的一片银河。
暖阁里静悄悄的,小皇帝宗煦在里间的龙榻上睡熟了,皇贵妃双目微闭,手持佛珠,在烛光下默诵佛经。高贤蹑手蹑脚的走进来,跪下行了礼,轻声禀道:“主子,奴才带人将皇后、丽妃以及玫贵人身边所有服侍的人关入掖庭狱刑房,仔细审问了一遍,终于查出莲主子当时小产的真相。”
皇贵妃睁开眼睛,仿佛并不意外,只轻轻嗯了一声。
高贤道:“此事丽妃和玫贵人是主谋,原来撷芳宫死去的那宫女宜雪,她原有一青梅竹马的情郎,在京中租赁了一所小小的房子,日夜读书,准备考取功名,那宜雪便将自己的月钱攒积下来,买通甜食房的采办太监,过得几月偷偷给他送些银子物件过去。玫贵人身边的婢女倾欢与宜雪交好,久而久之察觉此事,丽妃和玫贵人便奏之皇后,商议过后,暗中以利诱之,并以情郎之命相要挟,逼迫宜雪在莲小主的安胎药中掺入‘凉药’,然后嫁祸给敏妃。。。”
皇贵妃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的道:“不必说下去了。”
高贤怔了一下,道:“是。”
“本宫知道真相即可,这事算过去了,以后不用再向他人提起。”皇贵妃站起身来,吩咐道:“你这便带几个人,随我去雍华宫走一趟吧。”
皇后名义上说是悲伤过度,被送回自己宫中休养,实则跟软禁无异,雍华宫上上下下,这时都已换了一批人。听见皇贵妃到来,皇后在门边秉烛以待,冷笑道:“霍冰轮,你好手段!”
皇贵妃淡淡一笑:“承蒙皇后娘娘夸奖。”高贤在旁边使了个眼色,所有跟从的人便都退到一旁,只他跟着皇贵妃进了殿。
皇后手指着空空荡荡的大殿,恶狠狠的道:“先帝尸骨未寒,你便联合旷冲和柴彪那两个逆臣谋夺储位,还把本宫这个原配嫡皇后软禁起来,连我身边的奴才都统统弄走,先帝若在天有灵,必不饶你!”
“皇后跟我相处这些年,竟一点也不了了解我,真是让我伤心,先帝活着时,我自是心存畏忌,可是妹妹我却是一丁点儿也不怕死人的。”皇贵妃脸上浮起一丝嘲讽,跟着冷冰冰的道:“不过听皇后如此说,皇后当是惧怕亡灵的,那皇后与丽妃等人谋合,残害莲嫔的龙胎,嫁祸敏妃,企图夺大皇子为己子,可真是要小心先帝的亡魂来找你了。”
皇后脸色变了几变,手指着她道:“你少血口喷人,污蔑于我!”
“是不是污蔑,你心中清楚,我也不会强逼你承认。很多事情,我都从来没去深究真相,因为真相是可以被权力操纵的东西,那时候,我还无法与你对抗,至于先帝,我也指望不上。”皇贵妃面沉如水:“可是现在,只要我一声令下,所有你做过的龌龊事,都可以被一件件翻出来。”
皇后眼神恶毒,咬牙切齿的道:“霍冰轮,你不要得意,先帝在时,我是皇后,你是皇贵妃,新帝继位,我是母后皇太后,你顶多是圣母皇太后,你永远居于我之下,而且,你也不可能一辈子软禁我!”
“你说得对,你位分永远在我之上,我也确实不可能一辈子软禁你。”皇贵妃眼里有寒光闪过,嘴角却绽开一抹极浅的笑意来:“不过我想,皇太后这一尊位,你这辈子是无福享受了。”
赵承恩听到此处,突然一拍手掌,有两个内监各捧着一个银盘,不声不响的从门外走进来。皇后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双腿不由得一软,她极力稳住心神,颤抖着声音道:“霍冰轮,你想干什么!我是先帝的结发妻子,是正宫皇后,你。。。你竟敢谋害我不成?!”
那两个银盘中,一边放了一樽酒,一边放了一道白绫,皇贵妃走到那两个内监旁边,回身平静的望着她:“你错了,没有人要谋害你,你跟先帝鹣鲽情深,不想独活,自愿跟了他去,嗣皇帝将会下诏表彰你,史官也会给你贞烈殉节的美名。”
“霍冰轮,你敢!”皇后骤然崩溃,嘶声道:“我要见皇上,我要见内阁和六部大臣!你们谁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她状如疯癫,突然向外冲去,还没跨过殿门,被人拽了回来。
“你听着,我不想用强。”皇贵妃面无表情,轻声道:“若你迫我用强,我敢向你保证,兰陵公主不久后将随你而去,若你自愿赴死,我可保她一生平安荣华。”
一听到兰陵公主的名字,皇后突然安静下来,她坐在地上,神情呆滞,衣衫不整,往日雍容华贵之态全无,过得许久,饮泣道:“熹儿,我的熹儿啊。。。。。。。”
两扇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被徐徐关上了,皇贵妃背负双手,站在丹陛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夜晚清凉的空气,胸中顿时畅快不少。
高贤躬着身子,在旁边低声道:“主子,那些原来伺候皇后的奴才,该怎么处置?”
皇贵妃淡淡的道:“皇后是原配嫡皇后,到哪里,都是要有人服侍的。”
“是。”高贤立时省悟,又道:“奴才糊涂。”
皇贵妃又望了一眼远处深邃的天空,吩咐道:“不早了,起驾回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