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天色,日已近暮,缓缓起身,“敬请内宰转呈你家大王,随巢告辞了!”
毗人摆手,众巴女、乐手退下。
随巢子朝毗人揖一礼,转身走向院门。
毗人还过一礼,起身陪送,言语尴尬:“巨子实意要走,毗人……恭送!”
走出院门,随巢子顿住步子,回头凝视毗人。
毗人目光躲闪,不敢对视。
随巢子意味深长道:“烦请内宰转呈魏侯,随巢此来,非为卫公,而是为他魏侯!”
毗人吃一惊,看向他,神情多少有些紧张:“敬请巨子详言!”
“魏国大祸,不日至矣!”
毗人目瞪口呆。
随巢子一个转身,大步离开。
毗人醒悟过来,飞跑几步,拦在前面,赔笑道:“巨子留步!”
“内宰还有何事?”
毗人笑容尴尬:“想必王上熏香已毕了!”
随巢子苦笑一声,轻轻摇头,绕过他,迈步又走。
毗人再次拦在前面,声音恳切:“巨子不远千里而来,必也是为见王上。王上虽有怠慢,却也是为见巨子而沐浴熏香,未失礼节。巨子就这样不见而别,岂不是憾事?”
见他这般说话,随巢子不好再说什么,拱手道:“既是此说,随巢就听内宰的,在此恭候魏侯尊驾了!”于原地垂手而立。
“谢巨子赏脸!”毗人深深一揖,拱手道,“请巨子稍候片刻,毗人这就请迎王上!”一个转身,小碎步走进院子。
毗人快步跑向后花园凉亭。
魏惠王、陈轸皆从棋枰上移开目光,看着毗人踏上台阶。
陈轸问道:“老夫子走没?”
毗人没有睬他,径直走到惠王跟前,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哦?”魏惠王打个愣怔,忽地站起,许是坐久了,加上起得太急,打了个趔趄。
毗人伸手拉住。
惠王稳住身子,与毗人匆匆走下台阶。
陈轸目光错愕,站起来,追上几步,又退回来,坐在原位,闭上双眼。
魏惠王从书房的偏门走进,从屏风后大步转出,只几步就跨入院中。
随巢子依旧守在原地,垂手而立。
魏惠王走到他跟前,长揖至地:“有劳巨子久等,魏罃失礼了!”
随巢子还个揖道:“野人随巢见过君上!”
“巨子光临,魏罃幸甚。”魏惠王连连拱手,“为聆听巨子教诲,魏罃沐浴熏香,洗耳以待!”伸手礼让,“巨子请!”
“君上请!”
二人回到厅堂,分宾主坐定。
魏惠王微微一笑,直奔主题:“承蒙祖上荫佑,魏罃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几欲振作,奈何才疏学浅,力有不逮。先生此来,定有高论教罃!”
经过此番折腾,随巢子心中早如寒冰,见他这般问话,也不再迂回,单刀直入:“听闻君上逢泽会盟,南面称尊,可有诸事?”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非魏罃真心矣!是列国苦苦相逼,魏罃也是勉为其难啊!”
随巢子淡淡应道:“无论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野人以为,君上此举大是不智!”
“哦?”魏惠王忖知老夫子要开训了,敛色屏息,倾身向前,“如何不智,魏罃愿闻其详!”
“凡尘诸事,皆有根本。野人敢问君上,南面称尊,根本何在?”
魏惠王思索有顷,决定反制随巢子,同时将话堵死,遂板起面孔,晃动身躯,声音清朗道:“根本在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唯德唯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请问先生,魏罃为何不能南面称尊?”
随巢子沉声问道:“野人斗胆敢问,君上德、威,可及魏室先君文侯?”
魏惠王略怔,吸一口气,缓缓道:“寡人不及先君!”
“文侯之时,诚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三位高士为师,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贤,锐意改制,变法图强,武用乐羊、吴起二将,东灭中山,西败强秦,南却劲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听到随巢子历数魏室先君功绩,魏惠王心中甚是舒畅,眉开眼笑,朗声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无人可及!”
随巢子话锋陡转,两眼直视惠王:“文侯集德、威于一身,却九合诸侯,三朝天子,终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称王?”
魏惠王面色愠怒,但随巢子话及先君,所言俱是事实,一时竟也无言以对,嘴巴咂吧几下,又顿住,表情尴尬。
随巢子顿住话头,拱手,以退为进道:“野人粗鄙,冒犯尊驾了!”
魏惠王嘴巴嚅动几下,勉强压住火气:“魏罃愿听先生高论!”
“君上既然南面称尊,必有王者德、威。野民寡闻无知,愿听君上详陈!”
魏惠王嘴唇又是几动,却无一字吐出。
“想必君上自谦,不愿自夸德威。野人不才,可否为君上言之?”
“魏罃愿闻!”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
文侯之时,天下皆弱,魏势一枝独秀,鹤立鸡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
及至君上,情势远非昔日可比。
莫说大楚,单是沿河列国,秦公有公孙鞅,齐公有邹忌,赵侯有奉阳君,韩侯有申不害。
此四君,皆为当世明君,此四臣,皆为当今能臣。
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国因之大治,国力陡起,任何一势都可与魏势比肩。
方今天下,魏势虽强,实已无力独占鳌头。
恕野人直言,君上之威,早为强弩之末,不能与文侯相比!”
魏惠王被人当场揭去面皮,脸色涨红,口喘粗气,好半天,方才压住火气,不仅未使自己失态,嘴角竟还挤出一丝强笑:“呵呵呵,魏罃已知不及先君了,先生能否谈点别的?”
随巢子似也觉出自己说得重了,轻叹一声:“不知君上想听什么?”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随巢子的满头银丝和额上突起的皱纹上:“寡人少时即闻先生大名,以为古人。今观先生,依旧精神矍铄。请问先生高寿几何?”
“野人老朽,八十有六,早该就木了!”
魏惠王大吃一惊,再视随巢子一眼,咂舌道:“啧啧啧,先生年已耄耋,身体竟还这么硬朗,魏罃不及。魏罃不过五旬,自觉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谦!”
魏惠王身子趋前:“先生修此高龄,必得长寿之法。魏罃不才,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长寿之道,莫过于养德!”
魏惠王眉头再皱:“先生是说,寡人之德,竟还不足以长寿?”
听到“寡人之德”四字,随巢子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平阳惨状,强抑情绪,眉头皱起:“以德立于世者,必秉怜悯之心,必以慈悲为怀,必播仁爱于天下。君上无端而伐弱卫,纵容魏卒烧杀奸掠。平阳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遭屠戕……”
见老夫子又揭自己疮疤,魏惠王再也忍无可忍,脸色紫涨,不待听完,震几怒喝:“不必说了!”
随巢子打住话头,双眼微微闭合。
魏惠王忽地站起,拂袖而去,走至屏风前面,转对毗人,厉声道:“送客!”又一转身,扬长而去。
魏惠王气冲冲地走回凉亭。
陈轸起身迎接,见魏惠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脚步很重,脸色极是难看。
陈轸显然已经明白原委,跪叩道:“王上……”
魏惠王呼呼走上凉亭,没睬陈轸,直盯面前的几案。
望有一时,惠王抬脚踹去。
几案“嗵”一声倒地,黑白棋子哗地四散开去,滚得满地都是。
随即按着头不停的揉着。
陈轸赶紧关切的问道:“王上,可是身体不适,萧客卿已经回来了要主要请他进来为大王诊治一二?”
魏惠王顿时点头:“好!寡人还真想请他诊治一下了!”
随即吩咐当值宫人去请萧遥前来。
毗人心情复杂地望着随巢子,深深一揖,低声道:“巨子?”
随巢子睁开眼睛,轻叹一声:“野人还有一言,请内宰转奏君上!”
“巨子请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随巢子起身,拱手,“野民告辞!”大踏步离开。
毗人站在原地,似是没有听见,顾自喃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在后……黄雀?”
他心头一震,急忙追了出去。
等追出院门,却见随巢子已经走远,不见人影。
毗人再次撒腿狂追,转过前殿,远远望见随巢子的影子,人已快到宫门了。
他加快脚步,边追边扬手,大叫道:“巨子,等一等!”
随巢子在离宫门几十步处顿住。
毗人追上,按住一只石兽喘气。
随巢子转过身,盯住他:“请问内宰,还有何事?”
毗人大口喘气:“请……请问巨……巨子,黄……黄雀是谁?”
“秦人!”随巢子说完,一个转身,大步如飞,径直出宫。
待毗人赶过来时,魏惠王已经坐在他的摇榻上,仍在喘着粗气。陈轸屁股撅着,正在弯腰拾捡散落一地的棋子。
毗人看一眼陈轸,拿起扇子为惠王扇风。
魏惠王终于发出火来,吼道:“老不死的乡野夫子,真该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