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洪氏看着章望吃解酒的茶, 嘴里先笑着说两句前头聚友会文的事, 然后方问:“回儿一早逃席,可没什么妨碍吧?”
章望笑道:“你说有事, 原来是这个么?他的性子都知道的,最不耐烦这些口角机锋、争强好胜。且在座的多是长辈,彼此又自有话说,也不用他出头牵连。”
洪氏道:“正是这句话, 在座的都是长辈,他一个做小子的先躲懒走了, 可不是失礼?我只担心这个。”
章望笑道:“不妨的。”又问:“你怎的突然这样担心起来?好赖也是大人,行事章法上我都不操心他的。还是那小子又说了做了什么,捅到你跟前, 要你帮忙遮掩?”一时就要唤人令章回来屋里问话。
洪氏连忙止住,道:“我先已打发他歇下,何必折腾?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想头, 要跟你讨个准话。”
章望问:“是什么?”
洪氏道:“还不就是林丫头这桩要紧的大事?虽是我们跟林伯伯有了默契,到底没定准, 我这心里头总觉得不落实。倒是才刚儿在林丫头处,见他两个说说笑笑,比之前更亲相了。回儿是我儿子, 他的性子我知道;林丫头却是个知礼的,再没见过逾矩,如今这样,莫非林伯伯已经给她把事体透了过去?果然的话, 该重礼谢他才是呢。”
章望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喷出笑来,道:“谢什么谢?又不只是咱们一家的事,他个做丈人的,难道不要出力?”
洪氏闻言大喜,只问:“这么说,真个说定了?”
章望笑道:“说定了。只是林表哥究竟怎么跟侄女儿说,那我可不晓得——我单知道今天聚友,说禅会文,是他自家主动抄了回儿并我们兄弟三个作的诗,又让跟前的小子跑腿,连着几句话一起,给送到什么地方、什么人那里去。”
洪氏听了,长舒一口气,道:“阿弥陀佛,可算是圆满了。”又笑道:“伯伯那里跟林丫头透了风松了口,后面的事情便也该着手料理起来。大爷可别又忙着躲懒,这是儿子一辈子的大事,一应事体都照最郑重的来才是。”
章望笑道:“大奶奶也太着急了,你也说如今两家将将彼此透了风,后面的事体且还早着哩。别的不论,总得家里老太太点了头,这门亲才算彻底砸牢靠了。”
洪氏道:“我怎么急了,左右再有三五天便家去常州,且这样亲上做亲的好事,老太太难道还能不肯?总归你跑不脱我的差。”
章望呵呵笑道:“好罢好罢,大奶奶的差遣,我听候吩咐便是。敢问大奶奶,今日急忙忙叫我回来,可还有别的差事指派?且都吩咐来,我好接了手去做。”
洪氏忍不住伸手打他一下,笑道:“什么年纪,还油嘴滑舌的,老没正经!”一厢说,一厢却挨着章望身边坐下,道:“既然两家意思都通透了,虽说还要到老太太跟前一趟,我想总该要有个定礼,交换个表记信物才好,也不必多贵重,只显得我们上心是不是?”
章望笑着摇头,叹道:“你这是还不放心,非得要敲砖磨角、板上钉钉。我且告诉大奶奶,你虑到的这件事,我已经做了的了!若没信物,怎算说定?你看这是什么。”便从袖里摸出一块青竹玉佩,以鸦色与金银丝线错络,上下各缀两粒翠色玉珠。
洪氏忙接过来,翻覆看了几遍,方喜不胜道:“好!好!好!只是大爷怎么回的礼?”
章望笑道:“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你不见上面那几粒珠子?我们没带着玉盘,拿我那双谷纹璧折过罢了。”
洪氏想一想,道:“我记得大爷那两块拱璧,上面一个出水莲,另一个是子母蝠,并不成对,这可怎么使得?家里有倒是还有一块谷纹璧,但雕的又是盘长如意,且是宋郑时候仿汉代的玉,拿出去又不好。”
她这里满面愁容,却把章望笑得打跌,道:“哪来那么多想头?不过就是个信物,拿在手上做个约定。又不是生人,两家早都通了气,还在乎这些?且当时话赶话的,换与不换就在一时半刻,要真按大奶奶这样,把意思都掰碎了磨细了,再查册子开库房取东西,兴头早都过去了,谁还记得这档子事?这可是把轻重缓急都弄混了。”
洪氏嗔道:“这是你男人家的想法。内宅里可不就是成天琢磨这些?林家这边没个正经女眷长辈替林丫头操持,我总不能再不多想一想。且别忘了,玉儿外祖母家可是京城的国公府,有什么不好,岂不是让她在外家也失了脸面?”又问:“我听刚才大爷说,话赶话、兴头什么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章望道:“这倒是我想说的。亏了你把我叫回来,外头正不好再多坐下去。”洪氏忙问怎的。章望笑道:“今儿日子好,观音菩萨成道,世俗人也都忙着要立业成家呢。”
洪氏一听,就明白大致,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下父母哪有不操心这个的?说来姑妈家和谢家,都是金陵城里有头脸的人家,族里人口又丰,若能成就上几对,岂不是大喜?果然哪个看上了哪个?大爷快告诉我。都是亲戚朋友,能帮衬说话的,正好让我赚了这份子谢媒钱。”
章望道:“便是这上头为难。我冷眼瞅着,二表弟有心巴结,可谢家二爷句句话都是问咱们家孩子读书如何。谢冲,便是谢家大爷,他那边倒是诚意,两人正说得有来有去,偏谢家三爷横插一句‘自幼养在大嫂子跟前’,二表弟脸上就冷了。大阿哥、三表弟不好张口,没奈何,我去打个圆场,倒又被谢家三个一齐来问,这才引出了如海的话头——他总不能教别人把女婿抢了去。话说到这里,谢家自然贺喜,一边贺喜,一边又问咱们家的姑娘。”
洪氏见说,就想到之前章回说谢楷之语,只是不晓得谢家究竟心意,不好多言,只笑道:“咱们家的孩子,不论姑娘小子,都是第一等好的,哪个得去了都算有福,怪不得谢家也要来抢。只恨我没能生养两个姑娘,不然,这会子大爷坐在上座上挑拣磋磨女婿,该多得意。”一句话毕,猛然醒过味儿来:“我记得这边二弟妹跟前两个丫头,今年一个十七、一个十五,都是正当年纪呢。怎么不问她们,倒舍近求远地问咱们?”
章望叹气,道:“正是这个道理呢。所以我在前头又怎么坐得住?幸好你打发人来叫,不然,还坐在火炭炉子上不得脱身。只不过话说回来,你跟着姑妈、嫂子,看到谢家的姑娘,却都如何?虽说咱们家有自家的规矩,不可推到外面别人家去。谢家又是名门望族,素有家教,未必庶出的就不如别家嫡出。但凡孩子品性好,我还真个要劝劝平表弟,也是一番善缘。”
洪氏笑道:“大爷这话可是在理了。我看谢家几位姑娘真个不坏,斯文孝顺就不说了,单单容貌一项,一个个的都是美人,跟黄家的侄女儿们站在一起,真真春兰秋菊各擅其场。尤其是她家大房的六姑娘,格外的出挑不俗,又是十八岁懂事知礼的年纪,显得分外端庄大气,往屋里一站,哪个都忍不住要多看一看她。满座里也只有曹表妹家的外甥女儿能跟她一处站一站。这倒又叫我奇怪,雅婧那丫头长得虽好,第一眼过去不免太过乖顺,跟她其他表姊妹相处时性子也十分绵软,想不到在外人跟前,竟不见半点儿柔弱。”
章望想一想,道:“曹家外甥女,便是并娘的闺女罢。记得当年阿鸾也是这样,性子太过和软,把大姑太太愁得只能教她‘在家不论,在外万不许露怯,坠了黄家的名头’。有其母则有其女,你做表舅母的顺手时便也照应下个,别叫她小姑娘家家的独自支撑。”洪氏应了。夫妻两个又说了几句话,然后收拾歇下不提。
次日,章望洪氏方起身,就有常州章府里管事于评夫妇两口儿赶来求见。章望和洪氏相互看一眼,脸上都是大奇:“他两个怎的突然从常州来了?难道有什么事故?”洪氏更想到他两个原是自己的陪房,只怕小东门娘家有事,急忙命领进来,也不避嫌,就让站在禅房厅里回话。结果一问,事情果然跟洪家有关。
原来洪艽为自家一支归宗,替仪真主家尽心用力,那边感慨心诚,族长洪蘼便做主,将当年洪艽之父所属族田重新分还给他。洪艽因一家不在扬州,便议定将其划作四份:一份还归族里,以作祭田;一份仍给族中贫苦无田者租种,收成只取十一,亦许按市价折银计算;一份与洪蘼并几个兄弟算了银两,折到那两爿帮仪真家里开的米粮与生药铺子里做股本;最后一份却是要与洪氏,只道是宗族里补她一份添妆。洪艽既做了决断,自然要告知章家,也要请人一起往扬州处置。章家得知,急忙由章由写信告诉章望这头,一边安排人手,预备随洪家往扬州去。这于评夫妇就是章由特意打发急往南京报信的。
洪氏听说缘由,知道这是父亲酬谢章望与仪真洪家说情之意,却也少不得跟章望推辞两句:“哪有出嫁二十年的人,还跟娘家讨补嫁妆的?”
章望笑道:“是岳父与舅兄弟们的好意,你不领受,反而教他们不安稳。这会子倒是要快快定个主意章程,看是倒换个南边的庄子还是哪里的铺面。定准了,由儿也好处置。”
洪氏道:“左右也不缺那两个子儿的出息,教由儿自己看着罢。”这时方问于评家的:“家里一切都好?英哥儿舅舅家好?那边可定了去扬州的人手时日?炎天暑热,老爷是必不可动的。如此,还是益大爷和阿大父子一起去了?”
于评家的回话道:“家里都好。舅爷家也好。这次是舅家大爷和大表少爷两个去仪真。大表少爷又说,上回接了大爷和大奶奶的信,倒是给他提了醒,打算眼下扬州族田的事情了结了,中秋前先往钱塘、会稽走一趟,顺便就拜访诸暨寿家。大表少爷问大爷和大奶奶这边可有什么要捎带的,提前置备了,好教他带去。”
洪氏就看一眼章望,笑问:“你什么时候就给家里去了信?我竟不知道。”
章望笑道:“你上次随大嫂子到忠献伯府,回来不是满口说三太太的好么?可见诸暨寿家的女儿,确实是值得访看一趟的。”
洪氏就点点头,命人带了于评两口儿下去吃饭歇息,道:“你们昨夜入夜才到的,今个儿又一大早地上山来伺候,想来都没睡得安稳。这边先对付垫两口,再睡一觉,或者下午就又要连夜赶回常州去,也只能劳累你们了。”那两个忙说:“我们听使唤的,哪里当得起大奶奶‘劳累’两个字。”这才下去了。洪氏又转头跟章望笑道:“还要劳烦大爷写信给常州,把话给由儿和阿大吩咐清楚了。今个儿这一早忙的,连早饭都没陪姑妈用呢,我这儿得赶紧去给说个原委、陪个不是,顺便,再找大嫂子说说话。”章望笑应了,洪氏便往章太夫人住的禅院去。
少顷,便到禅院门口。门前的媳妇子正坐在石墩子上打着扇子闲话,见洪氏来,忙迎接上前,问了好,禀告说:“老太太被南京守备侯力家和文侍郎文家的两位老太君请了到后头西首禅舍听经文、抹骨牌去了。三太太也在那里伺候着。大太太和二太太往云水寮看几位姑娘。叔太太且屋里坐着,喝两口茶,两位太太就该从那边过来了。”
洪氏笑道:“我原也要去看姑娘们,不如走过去,会了她们再一起来。”便往云水寮去。行到禅院外,就见粉墙竹丛边立着个青年人,雪青色长袍,蓝色绸裤,腰间一条雪青玉带,领口袖口并腰上都饰了紫蓝色缠枝莲花:正是黄年的次子黄旻。洪氏故意颠颠脚,又咳嗽一声。黄旻听见响动,慌忙转身行礼。洪氏笑道:“怎么立在这里,又拉长了脖子瞧?好赖快二十岁的人,还跟小孩子巴巴儿找娘似的,我一会儿定要学给你母亲,看是不是个笑话。”
黄旻听了又羞又惭,垂了头,说道:“伯娘还请饶侄子一遭,再不敢的。”
洪氏就稍稍收起笑,温言问:“到底怎的?可是有话与你母亲说,这会子又顾及你姊妹们,不好闯到跟前去?”
黄旻答道:“自家姊妹都在,更有曹、林两位表妹,不敢唐突。只是要跟母亲说一句要紧的话。原想着今天到母亲处请安时说的,不意父亲一早就命人叫了过去。”
洪氏点点头,笑道:“既这样,我便替你传个话。你且在院门上等一等,看你母亲怎么说。”
黄旻喜得连忙行礼,连声说:“多谢伯娘。”一路护送洪氏到云水寮院门上方站住了,眼看着洪氏一行款款进去不提。
却说寮舍屋里人正齐全,林黛玉、曹雅婧赶围棋手谈,黄芊观棋,王夫人边吃茶边看黄蓓、黄蔚在窗下临帖,黄蓉、黄莉则围在崔氏身边剥莲蓬莲子,见洪氏进来,纷纷起身迎接。洪氏与王夫人、崔氏妯娌见了礼,黛玉早偎近跟在身边,因笑道:“我的儿,不必管我,你自与姊妹们玩耍。”又向曹雅婧说:“曹丫头也多礼,你只问你妹妹们,我最不讲究这些的。一家人舒舒坦坦的才是自在。”
这边王夫人问:“阿好妹子从哪儿来?老太太跟力家、文家两位老太君斗牌,方才遣人来说,玩得高兴,昼饭也在那边用,不回来吃了。我们这才过来孩子们屋里消遣。等明儿下山,再想躲清静也不成了。”
洪氏道:“这话可笑。后日就是你娘家大侄子的好日,哪有你躲清静的道理?何况前半程都是你的效力,这会子正当论功劳、受夸赞、领好处的时候,再没有自己躲开白让出去的,且也不是这么个大度的法儿。”
王夫人笑道:“阿好这话,果然我爱听。”便叫丫鬟:“翡纹,还不给叔太太上茶?小蹄子们眼力见儿呢!只管猫在一边混玩,倒让客人动手。”
原来紫鹃早倒了茶,青禾捧上来,奉与洪氏。洪氏接了,便在桌边坐下,对王夫人道:“不忙,我先拿这个润润嗓子,再来喝你的好茶。”随后向桌对面崔氏道:“刚刚我过来,院门外遇到旻哥儿,看形容像是有事,问他,又说不是什么着急事体,只在外头候着。”
王夫人听了,忙道:“这孩子太拘泥,自家人也这么多礼。快命人叫进来,这山里头虽树荫遮盖,到底三伏天气,邪热中暑可不是顽的。”
丫鬟们应了,正要去叫,却被崔氏止住。因向王夫人致歉道:“大太太恕罪。旻儿平素也知道分寸,既不进来,定有道理。不如我出去问他,顺便也往后面厨房看一看昼饭斋菜。”
王夫人笑道:“这倒不用,一会儿我去看便是。你只管照应自家。倘旻哥儿真有要紧事,也不必分心耽搁。”崔氏便出去了。众人送到屋门口,止步回转。王夫人扯一扯洪氏的手,道:“跟我里屋吃好茶去。”洪氏会意点头,两人就携着手到里间屋中,向窗坐下。翡纹上茶,然后退出去,又把帘子下了。洪氏看着就笑道:“看这举动,可见还是有眼力见儿的。”又问:“怎么我看二弟妹淡淡的,两个丫头也懒懒的没精神?”
王夫人道:“你眼神倒好。但这还不是因为你?”
洪氏奇道:“怎么是我?”
王夫人笑道:“自然是你。你养了好儿子,又得了个好亲家,偏偏还不足兴,回小子只一首诗就把其他写了三首、五首的统统压下,教有心抬举自家儿子的反闹了个灰头土脸。这还让人要打起精神来,可不是强人所难?”
洪氏一愣,疑道:“一首诗的事情,还能有这么大力道?我可听说了,满座年轻人哪一个写的都不坏,而且他们论道说禅,别人都有妙论,独我家回小子是第一个偷空逃避开去的。”
王夫人点头,叹道:“可是在座的人人皆知回哥儿师从黄雁西、程睿秋。那两个在佛经释典上的功夫谁不晓得。名师出高徒,又有与他同学的谢家十六郎一味推崇,你觉着他逃席与不逃席又有什么不一样。哦,是了,是不一样——他小人家既不在,那些当面不好过赞的,这会儿还不赶紧说他好处。你也是不知道,你家大阿哥平时再不多说人好的,昨晚上回得屋来,没口儿地夸了足有一刻钟,又把我家那个孽障挑剔埋怨了再多一倍的工夫。这亏得是我,换作别家做人亲娘的,还不把你那回小子记恨到死?”
洪氏听这般说,又是得意,又是好笑,又是明白先前崔氏等情形,心里感叹。亲手与王夫人奉茶润口,一边说:“我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真心不瞒你说,听你言语,我只有高兴的。只是这边的侄儿们,放到外面,哪一个不是顶出挑的?要说青年俊彦,咱们自家不先认了,又有谁家敢认?不过是婚姻大事,做父母的总要用心斟酌——货还要比三家呢,何况是这女婿、儿媳。”
王夫人噗嗤一笑,道:“货比三家,你当拣萝卜白菜么?”又叹一口气,道:“你也别怪老二家的。她这两年是比旁人操心。都说多子多福,但又有一句,儿女都是债。她跟前一个儿两女,年岁再接近不过,正该着忙的时候。老二前头又一向散淡惯了,家里家外的俗务经心得不够,这事情堆到眼前,可不就临时抱佛脚了?偏偏他夫妻两个眼界又高,我跟你大阿哥也伸不上手、帮不着忙。”
洪氏听这话说得有意思,问道:“昨儿听我家里的说,谢家倒是挺入他们的眼?”
王夫人笑道:“可不是?谢家大房的谢桐、二房的谢彬,都是二十上下年纪,跟他家十六郎一样,为的守孝、读书,都还没定亲。他家姑娘,昨个儿我们也是一道儿都见了的。别人不论,大房的六姑娘就极好。我是象儿年纪多差了那么两岁,不然,先就要定下她来。结果,人家谢家大爷都兴致起来了,老二突然又自家挑剔起来。谢冲那是什么样的人呢?大理寺正卿,敢对皇子、王爷甩脸子,沈贵妃叔父沈谅的家人亲眷在州郡杀人犯法,上下都疏通周全了,偏他能咬住了层层覆审,硬是定了死决当众行刑;把满朝宗亲贵戚得罪了一个遍,也只不过请旨出京巡视督查,职司权责上头反而更进了一步。老二竟想不开去挑剔他家姑娘,不是吃饭吃得太撑,把心眼儿都给堵实了?亏得座上还有林叔叔和你大阿哥在,又有你家望大爷帮忙圜转,这才彼此含糊过去。只不过老二家两口儿再想谢家的女婿,那是再没戏的。”
洪氏这时才知道昨天外间聚会上首尾,怎么章望被自己一叫就趁势退席出来。肚里仔细思索一回,方开口道:“然而我看二弟妹平日做事甚有章法,二表弟虽未有多少交道,也并不像是那等粗糙俗滥的人。”
王夫人道:“所以我才说他们是一时着急糊涂了。虽说我们这等人家,只有挑别人,没有被人挑的,到底讲究个门当户对、两厢情愿。旻哥儿是好,小小年纪便是院试案首,但秀才不过是功名起步,后面路还长着;且他又不是房里居长,上头有哥哥,眼看嫂子又要添个侄儿。谢家六姑娘,怎么说也是从小养在大太太跟前的,与他有什么匹配不得?老二他们拐不过这个弯来,也只得眼看着便宜了别家。”
洪氏点头道:“真个是呢,只怪我家由哥儿年纪大些,不然就该厚着脸皮去讨了。”王夫人立时就横了她一眼。洪氏忙笑道:“这不是被你说得好,教我也觉着可惜起来。真要讨大儿媳妇,头一个还是记着大嫂子这边。别的不说,我家大爷今早起来就往常州写信,打发我娘家侄儿中秋前往诸暨走一遭呢。”
王夫人这才高兴,也与她倒茶,口里说:“你急着剖白什么?我可一句话都没说。”
两人便喝了一回茶。洪氏又道:“谢家六姑娘这头是有些可惜。但真说起来,也不是什么世上独一、无可媲美的。咱们家的姑娘比起来就不多差。再就是曹家外甥女,若论起亲戚情分,不是反而更近些?”
一句话说得王夫人变了脸色,忙一把拉住她,压低了声音道:“哎哟我的好妹子,这话你可别当着老二家的说!你不知道,要不是为了曹丫头,那两个能急成如今这模样?”说着就拿眉毛眼睛示意帘子外头。洪氏见她如此,立刻知道有缘故,连忙起身,绕过榻上几案,跟王夫人在一边儿挨着坐了。王夫人方细细告诉道:“这件事,老太太、老爷和三爷都是乐意的。阿鸾是我看着出嫁的,曹妹夫又知道规矩,素来跟你大阿哥一心,家里止这么一个亲外甥女儿,自然要格外照顾周全才好。这些年亲戚往来,对曹丫头,就连当年昊哥儿未定亲的时候也多多少少有过些意思,旻哥儿就更是上心了。偏偏别人都无不好,只他们夫妻两个死活卡住,半点不肯松口。”
洪氏问:“这可怎么话说的?莫不成,二表弟跟她兄妹之间有什么疙瘩?但这么些年,再大的结子也该解了。”
王夫人道:“兄妹间哪有什么结子疙瘩。只是老二两口子一向介意嫡庶,也不知道这脾气性子是个什么缘故。”
洪氏就叹一口气,想到先时黄旻在院外张望的模样,又有崔氏止住王夫人言语,不招黄旻进院而是自己出去的情形,心里不免难受起来,说道:“曹丫头这里,我还看不出。但旻哥儿的样子,可是要受磋磨得狠了。”
王夫人道:“他要真有心,也不是没法子成事。”见洪氏看过来,挑眉道:“怎么?请老太太出面,再跟伯父说明,父母那边立下军令状,怎么读书,什么时候举业进士,一样样列出章程——我就不信有孝道、族规压着,自家再努力争气,还有什么事情能办不到!把人讨进门来,该护持的护持,该卖好的卖好,曹丫头又不是蠢的,母子婆媳之间这点事情不过是水磨工夫,但凡他自己主意正,夫妻一体同心,这点磋磨又算得了什么?”
她这一番话轩昂磊落,当当当说完,却不听见洪氏附和夸赞,反而低了头红了脸,捏着杯子一味傻笑,王夫人不免一股子气上头,但随即明白过来,只把手往洪氏脸上一抹,骂道:“你个没脸没皮没羞臊的!我说孩子们的事呢,又没说你,逮着机会就往自己面上贴金,竟亏望表弟几十年来消受!”
洪氏只管搂着她胳膊,笑道:“嫂子知道我们,我也只能在嫂子跟前说。虽然家里一直有老太太庇护,但大爷待我的好才是这一辈子最大福分。”
王夫人忍不住叹气,也拿胳膊环住她,道:“你晓得这一点,就是有福气的。我是没受过婆婆罪的,你大阿哥待我也没得说,真论起来比你还强些。也就是为的这个,我实在不乐意见哪一个孩子受了委屈。都说女子不易,做长辈的若为了一点小心思就为难人,自己落了下乘不说,连孩子们的修身齐家也一道儿打扰了,真个百害而无一利。”
洪氏笑道:“可见,大嫂子的儿媳妇是顶有福的。我现正有一件事情求大嫂子,也是看嫂子与我做个榜样。”
王夫人好奇,问:“什么事?”
洪氏道:“便是后天忠献伯府上的喜事。我求大嫂子到时把林丫头在身边带着。”
王夫人一愣,急问:“怎么?那天你竟不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洪氏忙道:“并没有的事。嫂子放心。只是我到底是客,不比大嫂子是半个主家,凡事好照应些,也能更多见识些人物场面。再一个就是我家大爷跟林伯伯总算换了信物,虽说彼此都是至亲,外人跟前好歹也避一避嫌,对林丫头的声名也有益。”
王夫人笑道:“你说我儿媳妇有福,我看你家两个小子才是最福的。罢啦罢啦,算我成全你做个一等一的好婆婆,这事儿我应下。你只记得多送一份礼到我娘家便是。”
两人又说笑一阵,外面有婆子来请示昼饭。王夫人就请洪氏在屋里看着姑娘们玩耍,自己往厨下去了。后面一切照常,又有王夫人往各个院里传话,吩咐收拢归拾东西,预备午后返回青塘尚书府的车轿仪仗执事。这边章太夫人抹牌抹得尽兴,与几个老姊妹一道儿吃了饭方回来歇昼,待歇好了起来,这边下山回府的一应事物也都已置备整齐,章太夫人便带一众浩浩荡荡回府。也不赘述。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一下,曹姑娘曹雅婧的生母,是黄家的庶出女儿,学名跟着兄长为“黄并”(幸、平、年、并为同一部首),因是女子,称呼“并娘”,在家时的乳名为“阿鸾”。
黄并娘的生母是良家出身的妾,是章太夫人与丈夫黄芥在西北流放的末两年,章太夫人给丈夫聘的良妾。其时章太夫人经过流放、丧女,加上生育了幼子,身体康健不足;又因为流放数年,生活稳定并且相对宽裕,纳妾不再构成负担,所以聘来照顾黄芥起居。
黄芥和章太夫人流放时,把长子黄幸寄养在章家,次子黄平和两个年长的女儿带在身边,结果女儿都在流放的头两年因病夭折,只保下了次子。黄平作为自幼跟随父母生活的“长子”,实际经历了两个姐姐病逝,幼弟初生母亲多病父亲纳妾一系列事情,因此对“庶出”非常介意。而作为幼子的黄年,记事的时候流放已经结束,他跟养在母亲身边的幼妹关系是融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