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三十五回下

关灯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

【告知书友,时代在变化,免费站点难以长存,手机app多书源站点切换看书大势所趋,站长给你推荐的这个换源APP,听书音色多、换源、找书都好使!】

却说林黛玉并黄蓉、黄莉、黄芊、黄蓓、黄蔚姊妹一同到翕湛园章望夫妇下榻屋舍院落里来。洪氏见她们来得整齐, 十分欢喜, 一边取茶果点心款待,一边问说来意。姊妹们因说要当面谢过章回捎带礼物之谊, 洪氏直笑怎的如此多礼,又告诉说章回方才外头有人相招,才刚出去了,正好与几人错过。然后又问她们如何就凑在一处, 大早上都做了什么,待听闻是在黛玉处用的早饭, 洪氏越发欢喜,道:“姊妹们原该这样才好。”

黄蔚喝着茶,道:“伯妈这里的茶真好吃, 明明闻起来比老太太那里的还香,喝起来却淡淡的,一点都不涩口。我喜欢!”

洪氏笑道:“既然喜欢, 这就包一包家去。”

旁边黄芊笑道:“伯母可别,真包上一包, 就上了她的大当——蔚丫头哪里知道吃茶?就这小丫头的口味,拿回去也是白糟贱了好东西。”

黄蔚跳起来,道:“我的口味怎么了?不过是一口茶, 喜欢不喜欢,自己难道不知道?我就是吃着好,有什么不对?”

洪氏见她发急,忙搂住她, 笑道:“蔚丫头别急。你四姐姐是在跟我客气呢。倒是四丫头,不是我做伯娘的说你,都是一家人,还闹这个虚客套做什么?茶本来就是吃的,各人喜欢才是头一桩。且这又不是什么正经好茶,原是我自家茶山上收的春茶,难得蔚丫头吃对了口味。倒是你们平时吃的,才是真正的好茶呢,能不嫌我这村茶的粗糙就已经是客气了。这回要不是蔚丫头的话先出来,我连送都不好意思送出手的。”

黄芊忙起身,行礼致歉道:“我想左了,伯母教训的是。”黄蓉等也都起身,齐声道:“哪有嫌您的茶粗糙的道理?正是喜欢吃的。”

洪氏这才满意,笑道:“既然喜欢,就每人都带一包家去。也不独显出六丫头一个人,一视同仁、不偏不倚,这样可好?”

别人还没说话,黄蔚先扭了洪氏撒娇道谢:“正好正好!伯妈果然最疼我。”喜得洪氏揽住她直摩挲肩背。一边吩咐白微取钥匙开箱柜,给黄家的三房都各送两斤新茶过去。又劝黄蔚:“你年纪还小,就算喜欢,茶也不能多吃。这一种味道尝起来淡,可也是一样的。记住我的话了?”

黄蔚连连点头,直道:“记住啦,伯妈放心。我必定不敢拿茶汤灌胃洗肠。”说得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一时就听座上钟敲了九下。黄蓉用眼睛示意一下众姊妹,率先起身向洪氏告辞,道:“本该多陪伯母说笑。只是二刻学里还有课,须得家去准备。还望恕罪。”

洪氏忙道:“这是正事。哪里就要告罪呢?我也不虚留你们。这便过去,也不至于一路上赶得太急。但果真迟了也不怕,只管拿出我来说就是。”

众人听得一通直笑。黄芊更道:“伯母这样说,可是真发了免死金牌。害得我今儿都想逃学,屋里躲凉快去了。”说着看一眼黄蓉,见她咬住下唇,忍着笑,手却举起来作势要打,忙又道:“哎呀,我就是这么一说,哪里敢真逃学胡闹?二姐姐可千万饶了我的打!”

嘻嘻哈哈闹一阵,洪氏与林黛玉送黄蓉等姊妹五个到翕湛园园门口,看她一行去了,方才回转。洪氏便问黛玉:“林丫头方才怎么一味抿嘴笑着不说话?又不是在外头人处。翕湛园里你也该算作半个主人呢。”一面叹道:“蔚儿那丫头也算爽直可爱,倒是四姑娘,唉,要叫三太太多费心。”

林黛玉问:“婶婶觉得四妹妹不妥?”

洪氏稍有些出神,闻言摇了摇头,道:“不妥说不上。只是小人儿家心眼多些,但凡行事不真的出格,就算不得妨碍。”一转眼,见黛玉微微歪着头,颜色形容间流露出真正不解,心里越发怜爱,忍不住伸手捏一捏她面颊,笑道:“你被她们闹了一早上,朝饭想必也没吃好。我这就叫小厨房再做一份,多少填补点儿——这半个月好容易养出些肉儿影子来,白掉了可不值。”

林黛玉红了脸,道:“婶婶又说笑。早饭实在吃得很好。因姊妹们在一起热闹,比平日用得都更多了一些。婶婶不信,只问紫鹃、青禾。”

洪氏哈哈一笑,道:“好啦,我总信你。你就当陪婶子吃个零嘴。”说着向旁边屋里努一努嘴,故意提高了声音道:“说到零嘴,其实你叔叔和表哥也都爱吃的,偏这会子都不在跟前,教我一个人呆呆地嚼,怎么也不够香甜。”

林黛玉初时不解,但再仔细一想,心里立即有一番计较:先前丫鬟回报时就说洪氏、章回母子在家吃的早饭,然后自己与黄蓉等一行过来,便听说章回有事出门去了。自己原无半点起疑,然而此刻有洪氏言语行动,将前后情形一连缀,再没有不明白的。一时又忽的促狭心起,想到章回素来君子端方,此番既避让得慌忙,少不得狼狈之态;将那情形在心眼神思中略一描摹,就忍不住抿嘴偷笑。

洪氏见她眉眼弯弯,情知缘故,也笑起来。一边携着黛玉的手往屋里走,一边继续高声说道:“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来招,眼皮子才一弹,就不见了。连多问一句都未逮着空儿,更没说一声让人知道他中饭到底还在家吃不吃。真是越大越不懂事理,教他上了这些年学读了这些年书,出门连句话都不会留了。”

她这边说话挤兑,那边章回没奈何,只得整整衣衫,从屋里走出来,向着洪氏和黛玉一躬到底,口中只说“恕罪”。洪氏故作讶然,道:“呀,你家来了?怎的这般快?”脚下却不停,一径到屋里坐好,又命黛玉也坐。黛玉便向椅子上斜签着挨了。章回也知母亲有些恼火,必要发作出来才罢,一面赔笑奉茶,一面就与黛玉悄悄地递几个眼色。

他这点动作,洪氏如何看不到?肚里好笑,脸上端着,一本正经吃茶不语,只听黛玉问:“方才没见着表哥,这会儿是从哪里来?”

章回得了话头,忙笑答道:“方才恰外头有人找,就出去了。是递来的一件东西,又说了一句话。”

黛玉道:“想必是顶要紧的,所以劳碌表哥脚步。”

章回正要答话,一抬头,见林黛玉嘴角噙笑,一双明眸里却分明带着促狭,心里突然似有羽毛扇子轻轻拂过,又像是手上托了才出壳的鸡雏,细小粉嫩的脚爪在掌心里细细乱踩,一时不免发呆——这番情形正落在洪氏眼里,想笑却又要忍,嘴角乱扭数下,方才匀缓了口气,道:“自然是要紧的,所以才一抬脚就出去了。只是害得这边表姊妹们特意过来寻你,还要扑一个空。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和话?一发说出来,也好让你林妹妹帮忙,到姊妹们跟前说个话,描补描补。”

章回醒神,忙道:“哪里好劳烦妹妹。我自己去说。”想一想,突然又笑起来,道:“而且母亲不知道,这次还真不能林妹妹去描补。”

洪氏和林黛玉一齐露出讶色,问:“这怎么说?”

章回道:“方才递进来的,原是要给林妹妹的东西。”

两人恍然。洪氏不免又问:“林妹妹的东西,你昨个儿家来,不都让人看着送过那边屋里去了么?怎么又有东西要递过来?丢三落四的毛病,这可不好。”

章回笑道:“并不是落下的东西,也不是这次才从扬州带来,原是我前头就预备下的。说来他们的耳报神也灵,听说我昨个儿到的南京,今天一大清早就赶着送过来了。本打算是让小子去接过来就完了,后面想想,还是自己走过去一趟的好。”

洪氏听了,向林黛玉道:“听听,他说这么一串,还真像有这么回事情。我原想逮着话头罚他点什么,现今倒没得开口了。”

黛玉道:“婶婶对上表哥,心就软了。只是表哥究竟拿的什么?却还没有说呢。”

洪氏一听,立刻笑道:“好孩子,还是你明白,没叫他几句话绕过去。”转向章回,把脸一板,喝道:“你可听清楚了?借着你妹妹的名号就想打混过去,再没这么便宜的事。你到底接了些什么进来?趁早送上来给你妹妹看了。否则,立时告诉你父亲并伯父去,看不狠狠地下功课罚你。”

章回急忙讨饶:“母亲别急!这就拿上来。妹妹看过了,不好,再加倍罚我也不迟。”

洪氏笑道:“那还不快去?”

章回得这一句,连忙起身,飞也似的跑了。洪氏和林黛玉对视一眼,一齐大笑。洪氏更叮嘱黛玉说:“等一会儿来了,凭他拿的是什么,都装作不喜欢,看他怎么办。”

黛玉笑道:“果真这样,表哥实在可怜。”

洪氏道:“古时候有老莱子彩衣娱亲,我这里逗他一逗,又算什么。”忽而想到另一样,皱起眉头思索道:“他说是先头就预备下,这一二日才妥当的。可见一早就起了意了。又专一是给你的……玉儿觉得会是什么?”

黛玉摇头,笑道:“表哥一向周全,心思又细,我可猜不着。”说话间望着屋门外,脸上也不自觉就流露出好奇期盼之色来。

她二人说话间,果然章回就抱着一摞东西进来。林黛玉一眼看去,见他怀里七八只卷轴,长长短短各异,用一根手掌阔的缎带总扎在一处,也不让丫鬟来接,只看一眼左右,说:“还是往西厢去,屋里有书案,正好铺开来看。”洪氏、黛玉一齐称是,跟他到了房中。章回这才放下怀中卷轴,一幅幅抻开来与二人观看。

这些却都是装裱好的长卷。第一卷就是一个行乐图,画的亭台楼榭、花草人物,四时风景各异,却衔接自然、浑成一体。洪氏再细看两眼,猛然觉察,道:“这莫不是你林妹妹扬州家里的园子?”

章回道:“是。因想着妹妹是扬州大的,林伯父辞官,以后多半不会再任此方,于是请广陵书院的恽寿徽先生重摹当年的行乐图景,也是一番纪念。”

他这边说,那边林黛玉早认出自家的院落园林,亭台楼阁里人物嬉游饮宴、文华风流,依稀就是亡母笑貌欢容,心里一触,就觉鼻酸眼跳,泪珠止不住地直滚下来;又怕泪珠儿落到画上,水渍沾染坏了墨迹,于是两只手慌忙扯了帕子来拭,却觉眼泪怎么都擦拭不尽——这番形容,顿时吓得洪氏连声叫章回把画收起来,自己紧紧搂住黛玉,抚着她的背不住劝慰。黛玉原本还有些自制,此刻洪氏柔声入耳,又是感伤、又是欢喜,又是怀念、又是庆幸,再加上几分羞臊,心里好似酱料铺子被打破砸烂,搅得五味俱全,眼泪一发落得凶了,只将头死死埋在洪氏怀里不肯抬起。

洪氏忙着安抚黛玉,偶一抬眼,瞥见章回立在旁边手足无措,不由得狠狠瞪他一眼。章回这才醒悟,垂了眼,闷头就走。洪氏方哄着黛玉慢慢起身,再叫白芷、青禾打水来与两人洗脸,白微、紫鹃去各自房里取衣裳来换。

林黛玉纵性痛哭了一场,十分不好意思,由紫鹃、青禾帮着换了一领淡紫色的五彩绣花对襟褙子,便赶过来伺候洪氏。洪氏道:“我的儿,可不用你忙!我这里就好了。你只管在边上坐着。”恰洪氏换的是一件蓝紫色缕金花草纹样的对襟褙子,又配一把淡紫色纱绣草虫的团扇,于是看了黛玉笑道:“果然玉儿与我默契,这衣服,看起来就亲相。”随即又叹道:“都是叫那混小子闹的,又招你哭了一场。当初真该先仔细问明白了,心里也有个预备才好。这又是我的不是了,也到底怪他行事鲁莽,不能仔细体察人的心意。”

林黛玉道:“婶婶快别这么说。婶婶怜惜我,黛玉怎么不知。至于表哥,他的心原是最好的。反倒是我惊吓着了他。还请婶婶原谅则个,更不要怪表哥。”

洪氏点点头,叹一声:“好孩子,你就替他开罪吧。”携着黛玉的手,还到西面厢房中。见那些卷轴都还散放在书案上,并没有人收起或拿走。洪氏道:“虽只看了一卷,大概可想见其他也都是如此。既然你哥哥说了都是要给你的,玉儿便收回房去,得空儿了再细细地看。但须得先应准我一条,再不可这样伤心抹泪、哭损肝肠。你只想着,你母亲在那边天上也惦念着你好,指望你每天欢欢喜喜的,所以切莫再伤心了。可记得了?”黛玉一一应了。

一时日到中天,章太夫人那边打发人来请洪氏并林黛玉。两人过去那边上房,陪章太夫人并女眷们一道儿吃了午饭,又说笑一阵,方才回来翕湛园歇昼。林黛玉到了自己屋里,看到桌上堆得整整齐齐的卷轴,心里又是一阵感慨叹惋,一发没了睡意,索性将卷轴逐一打开细看。旁边紫鹃不免劝说:“姑娘,且放一放,躺下歇一会子神。心里累到了,可怎么好呢。”黛玉不听,反催她几个自去歇着。

紫鹃无奈,只得和青禾等退出房来。一回身,就看到院子里章回正在绕圈儿踱步。紫鹃忙道:“表少爷来了,怎么大太阳底下站着,也不怕日头毒?”

那边林黛玉听到动静,也赶紧走出来到门口,一面请章回屋里坐,一面吩咐紫鹃倒茶。章回道:“林妹妹快别忙,我是来赔不是的,怎好再劳动妹妹。”

黛玉道:“表哥这话,我就不懂了。表哥为我用心,黛玉还没正正经经谢过,怎么倒要表哥向我赔不是?表哥不肯吃我这里一杯茶,妹妹也没有别的话说,只是今后也再不敢烦劳表哥了。”

章回听如此说,方接了茶。这边紫鹃也给黛玉斟了茶。两人各自坐着,就着茶盏吃了几口,彼此却是无言。半晌,章回才抬头,视线在屋里粗粗扫一遍,问:“这边也是新收拾的。林妹妹昨日搬来,夜里睡得可稳?若九兰香不足,只管打发人告诉我。”

林黛玉道:“表哥几次送了来,尽够用的。且我吃着关大夫的药,平日睡觉也安稳了许多,虽换了屋子,昨夜并无半点不适。”

章回点点头,又默默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告辞,道:“不扰妹妹休息。”林黛玉忙叫住:“表哥且慢。”章回立时站定,见她微微垂了头,细声道:“我看哥哥送来的书与字画,有些地方不大明白,还要劳烦表哥指点。但若表哥还有旁的事,只请自去,不必理我。”

章回笑起来,道:“我能有什么旁的事情。妹妹哪里看不明白?且指给我。”

黛玉道:“前两日翻《缀裘集》,里面《豹剪尾》最末写到‘枯柳无端系晓月,老翁失声对空蝉’。恰二姐姐与四妹妹走进来,因说前两日家里演这一出时竟错了,那老生应当放声大哭,而非望着王子良的行囊默默垂泪。我不解,四妹妹就指出原本里的话,说‘失声’自当是放出声音来。二姐姐又比出《孟子》中‘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这一段,说这一折的‘失声’也正取于此,所谓赤子天性,不掩不遮,君子堂皇,从心所欲。只是妹妹记得赵岐的孟子注里,‘失声’乃是悲不成声的意思。所以二姐姐、四妹妹说的虽然也十分有理,一时并不敢轻易赞同,便在心里存了疑。”

章回道:“林妹妹记得很对,赵注正是作此解。倒是二妹妹、四妹妹的解释,若我记得不错,首见是在昌石先生的《群经考》里。昌石先生专治经学,在小学方面研究最深,其作音韵、训诂,多有发前人所未见。其对上古连词的考究,攒《联绵字谱》,双声叠韵、上下同义、不可分训等说,都为当今学人开启新篇。而‘训诂之旨,本于声音’八个字,一反前人重形轻音,更有振聋发聩、革故鼎新之力。只是余家世代清贫,著篇未得付梓,外人知道的不多。倒是其孙余春在先生,如今正受这边府里的家塾供奉,想来‘放声’之说正是源此一脉。”

林黛玉听他两三句话便把握源流,忙用心记忆,口中也不住跟随默念。记到“训诂之旨,本于声音”几个字,忽而岔出一念,自语道:“重字形,亦重声音,无怪这里也解释作‘放出声音’。”见章回闻言失笑,黛玉脸上一赧,于是问:“那表哥以为余先生此说,可是有理?”

章回笑道:“训诂释义一道,原本最难。因循旧旨,便要有海量的典籍印证,无偏无疑,方为至善;而假使要启发新说,就更得有字句文例譬如铁证,无可辩驳,才能叫人心服。昌石先生广注经义,学问虽深,但在一二句上,未必就能百无一漏。”说着走到书案前,随意掣了支紫毫在手。林黛玉跟随在侧,亲为铺纸,又在上首两个角落以玉镇展平压稳,就听章回执着笔说道:“‘失’这一字,《广韵》归在质部,读音有二,一为式质切,读若师;一为弋质切,音同逸。式质切者,段玉裁注《说文》:‘在手而逸去为失’,意思是失去、丧失、丧身,重在从‘有’至于‘无’,其次则为过失、错误。而据此两种,其下又引申为不合礼、不相知、不相类、不得其意、不在其位、不循常分。”

一边说,一边在纸上落笔。黛玉细看,写的乃是:“故人情不失”、“感义让而失险”、“失者顺也”、“人有失合之忧”、“有相马而失马者”、“三部九侯皆相失者死”、“好从事而亟失时”、“天子闻吴率失职诸侯”。

然后见章回另取一纸,道:“而失做弋质切时,音同逸,意思也同。古时失、逸、佚、泆,字多通用,是为放逸、放纵之意。故而《集韵》作‘放也’。”笔下写的则是:“若卹若失”、“波涌鱼失”、“右服失而埜人取之”、“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数句。写完,连同先前写的一张,一齐推给黛玉。

黛玉接过字纸,将两张并在一处,思索一番道:“所以,式质切为失去,弋质切为放逸,两者虽都写作一个‘失’字,但音义用法都不相同,不可以混而为一。如若果然依余先生所言,《孟子》中‘相向而哭,皆失声’要做‘放声大哭’的解释,取放纵之意,则当读作‘逸声’,方能符合《庄子》、《吕览》等行文用字。然而余先生并未另注读音,还作‘失声’,可见其实是将两字混用,误解了字义。因此,当仍旧依赵岐注解,‘失声’谓泣不能成声,极言哀思悲恸——可是如此?”

章回点头,笑道:“林妹妹正解。”

林黛玉脸上一红,忙低了眉眼,重取笔墨,将方才两人所议“失”之字意,用蝇头小楷逐一抄写到只一寸来宽的花笺之上,待墨迹干透,命紫鹃取《四书》来,亲手夹到《孟子·滕文公上》的章句中去。章回略过一眼,见她一卷之中这样的花笺就夹了二三十页,不由叹道:“妹妹如此读书,可谓学人得法,入其门径。虽然经史艰深,但有日积月累,不怕不能领悟要义。”

黛玉道:“我不过闺阁女子,随意一读。表哥做的才是正经学问。”

章回摇头,道:“妹妹虽是女子,但学问一道,本来便只要人的心思、工夫用到,皆能有一番成就的,与男女有何干?且女子较之男子,原有许多长处——女子天生细腻,能发乎微末,又多情思,善推己及人;至于世事浮沉,对于心中所善所喜之事能够专注坚韧、虽难不折,更是大凡男子不能及。若是囿于俗见,不令其读书治学,这才是真正的良才空耗、明珠暗投,既无益于时事,更辜负了天地造化的恩德。”

林黛玉听他这番言论,不由大吃一惊,心想贾宝玉固然推崇女儿,常说女儿家清净尊贵、男子弗及,每每被斥为怪论奇谈、顽劣憨痴之明证,却不想这章回竟也有相似的言语。她心中稀奇,不免就定睛向章回看去,但见他神情磊落,全不以见解与世情俗论相悖为意,脸上就不知不觉地露出笑来,只道:“教表哥这么一说,这天下女子,尽都能如曹大姑、李易安一般了。”

章回笑道:“若天下父兄都能如班彪、班固、李格非,又何愁世间女子无才少德?且闺阁之中从来不乏大才。眼前就有实证——咱们常州家里的老太太、这边的大姑太太,还有妹妹家仙去的林姑太太,哪一个不是郁郁文采?妹妹是林姑太太的亲孙女,就算妄自菲薄,别人一时信了,我也是知道究竟如何的。”

林黛玉见说,嗔道:“表哥怎的又取笑我?”急转过头去,恰瞥见书案一头书画卷轴,忙说:“表哥拿来的画里,我看到有一首诗,依稀仿佛是祖母所作。”

章回知黛玉害羞,不敢多说,只跟着她话头颔首笑道:“那必定是《落冰图》了。恽寿徽年轻时拜青枚老人张雯为师,三年学画,与林侯有同门之谊。”随即辨认了卷轴记号,挑出一个来,展开果然是《晴雪落冰图》,题诗一首为:“雪压红楼照座明,稍添香兽暖银笙。玉人相顾时时笑,喜听冰条落砌声。”两行小字:“丙申冬暮,客寓陇南,智通、淳友携酒来,大醉。有冰条落砌惊梦。始信光阴如割,倏忽三载。玉容不复,文字宛然,绵绵此恨如何?秃笔图容,并录诗文以记。”

章回道:“恽先生曾言,当年林侯追思姑祖母,醉梦中泼墨成此一图。只是酒醒之后,触景伤情,终究将图画毁去。恽先生深爱此画布局用笔,暗中记忆,先后两次默画出来。这一幅便是他自己丧合之后所作,因心情与林侯当年相契,深得精神。”

说到这里,章回不禁后悔,自己怎的就挑了这么一幅出来,正要寻话打岔过去,却见林黛玉眉目盈盈,似悲还喜,道:“祖母得祖父情重,此生不枉。”又郑重向章回行礼道谢:“如此珍物,表哥用心寻来,黛玉虽千言万语,不足以谢。”

章回连忙还礼,道:“妹妹快别这样说。林、恽、章三家世交亲谊,恽寿徽是林侯好友,又是四叔祖的舅兄。我不过代为转达致意,如何当得起妹妹的大礼?只要妹妹看着这些字画,能想到南边一脉亲情,添几许平和安稳、相亲相近,便是我尽到了自己的一点点心。”

他一番话出口,方觉似有剖白之意,不由暗暗懊恼。然而林黛玉闻言,柔肠触动,感念愈深,反不以为冲撞造次。两人呆呆对站了良久,方猛地醒过神来,慌忙扭头,各自羞臊之余,不由又偷眼去看彼此,结果目光撞个正着——于是忍俊不禁,噗嗤一声,一齐笑将出来。黛玉这才叫紫鹃、青禾过来收拾书案,又让给章回重新上茶。章回也大大方方吃了茶,又与黛玉闲说了几句《四书》,这才告辞离去。

却说这一日晚间,章太夫人那边议定了后日往清凉山礼佛。从上房回到翕湛园中,洪氏便过来看黛玉收拾东西,说:“虽然只去三天,却是要住在那边。且是和相熟人家的夫人小姐,如忠献伯府的几位太太约定了一同过去。玉儿与她们是初见,虽不用太过郑重,多带两身鲜亮衣裳是必要的。”便与黛玉一起拟定了随身带去的物什单子,第二日又亲自过来,看着丫鬟媳妇们收拾妥当,如此方才放心。

若要知清凉山上发生了什么,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小章相公所写例句,依序分别出自——《礼记·礼运》、任昉《启竟陵文宣王行状》、《庄子·大宗师》、《荀子·富国》、《淮南子·说山》、《素问·三部九候论》、《论语·阳货》、枚乘《上书重柬吴王》、《庄子·徐无鬼》、《吕氏春秋·爱士》、宋玉《钓赋》、《韩非子·说难》。

“训诂之旨,本于声音。”这句话是王念孙的。联绵词,宋人就已经注意到这种特殊的词,如诗经中“窈窕”等,训诂时将其视为一个字。

《连绵字谱》为王国维所作。

《孟子》注释者众多,东汉赵岐注时间较早,总体符合原意。清代焦循作孟子正义,将经学与考据学结合起来,而“放出悲声、以显赤子”的解释,是与他所坚持的“性灵说”内涵相一致的。

作者有话要说:

雪压红楼照座明,稍添香兽暖银笙。玉人相顾时时笑,喜听冰条落砌声——文中的这首诗,是眉毛先人于1888年正月中作。

【告知书友,时代在变化,免费站点难以长存,手机app多书源站点切换看书大势所趋,站长给你推荐的这个换源APP,听书音色多、换源、找书都好使!】
章节报错

上一章 目 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热门推荐: 从木叶开始逃亡 我有一剑 陆地键仙 从大学讲师到首席院士 修罗武神 星汉灿烂 万相之王 从长津湖开始 人族镇守使 我只想安静的做个苟道中人
相关推荐:从亮剑开始的不合理太皇归藏归藏三部修佛传记士为知己灵犀撞灵就变强梅花断与财阀大佬相亲后她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