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关梦柯替黛玉诊看毕, 轰了众人各归各处, 自己来找林如海。林如海见他来,刚要问, 关梦柯就是一通脾气发作:“都是哪里来的庸医?竟还在太医院里供职!药作食辅、理气养生的道理都不懂,光知道用参!这人参难道是能治百病的?果然是‘人参杀人无过’。早知道如此,当年就不该轻易辞了官职,竟叫这么一帮没用的东西占着位置肆意害人!”
林如海吓了一跳, 忙问:“我玉儿的病可要紧?”
关梦柯摇头道:“幸而丫头还小,并未真正成人, 尚有调理圜转余地。只是你当年怎么想的?又是谁给你的方子?那人参养荣丸又算什么仙丹妙法,教丫头成日当饭吃?就是吃,四季时节不同, 饮食起居有异,也该时时斟酌,添换药材、增减剂量, 如此方能适时激发生机,对人体真正有益。如今倒好, 她平时只长吃这一味固方,虽也有温养之效,于根基内底却无根本改善, 稍有风寒邪浸,一样支撑不住的不说,用药时还容易把那养荣丸原本的药性抵消去几分,反而教她比无病时更偏弱了几分。这一来一去, 你算算五六年下来平白损耗了多少?”
林如海道:“可我那岳母待玉儿绝计是一番真心疼爱,凡有个风吹草动,太医是必请的。就寻常看诊,也必定是京中名医。这许多人,难道竟都不知道这些道理么?”
关梦柯冷笑道:“京中人的脾气我也知道,眼睛最是向上瞧,就药材都只爱用那些富贵的。譬如一样的清润滋养,银耳能比燕窝差到哪里?京城那头诊方药案里就不见几条用的记录。参茸之类素来是药铺大宗,又有谁不想多弄这一笔?何况人都知道它好,不知道不好时的厉害,便是那些开惯了太平方的御医也喜欢,你还待旁人怎的?”
林如海无语。关梦柯又说:“再一个,你姑娘在你岳家,虽说是嫡亲的外孙女,到底也是客家,年纪又小,纵都知道有些不足,谁家会专门配个太医天天盯着紧着?怕是平日越多病,家人倒越忌讳,非到了病症尽显时才会请大夫到家;或是家里其他长辈日常有个头疼脑热,也顺带着与她看一看。但小儿、老人病症就相似,疗治用药差异也大;再有同是小儿,男女也各自有别,并不是每一个做大夫的都擅长把握其间分寸。赶上那些修行不够的,一总往天生体弱上推,等闲又有谁能驳的?故此倒也不是你岳家有多少不是,只是你把个嫡亲女儿往京城里一送,教隔了一层的外人照顾,这才是最大的不是呢。”
林如海闻言,呆怔半晌,方才长声叹道:“你这话,教我想起当年玉儿才三岁时,有一个癞头和尚逗上门来,口口声声要化她出家。我夫妇自然不肯,就说了许多疯话,但也说到不可多见外姓,不可听闻哭声。偏她少小丧母,又教我送得千里离家,一身病也不得好,都是我的过错。”
关梦柯听了先一愣,突地大笑起来:“好嘛,又是个和尚疯话。想当年回小子生下来,也是连番地有人说要度化了去。怎的天下和尚忒多爱化人儿女?又怎的他挑选的偏都是一样富贵丰足、只欠儿女疼爱的人家?”
林如海先并不知道还有这些故事,此刻听闻,好奇心起来,就细问来去缘故。原来当年洪氏不慎落胎,因故被耽搁了时辰,致使情形危重,章家连请了二十几位名医,好容易保住性命,只是众人都说此生子嗣上怕再无望。章望夫妇也才因此转年就抱养了族人遗孤做嗣子,便是那章由。不想二三年后,洪氏竟又有孕,生下了章回,叫章家上下又惊又喜。其时荣公犹在,亲自捧了八字到天宁寺请方丈松淳批解。松淳看了叹说:“八字虽好,偏出生那日冰寒突至,晨起时尚暖意融融似小阳春,至夜就风凛透骨、万类凋肃。这是生来就带了一股威寒凛冽,虽能涤荡清明,只是太过肃正刚强,难免与家人有碍。”于是提议说将章回养在佛前,等成年再还家。但那荣公哪里肯依?只说长房长子的嫡重孙,岂有让他人教养之理;就叫抱到自己屋里,与吴太君两个亲自照应,又一早地为他开蒙。荣公去后,吴太君继续抚养重孙,教他在经史之外,也看释典道书。故而章回年纪虽小,三教却皆有所涉,每逢辩论,往往就能独发己见,被那些僧尼道士听了,越发生出爱才收揽之心。再后渐长大,他拜的老师黄肃黄雁西乃是正统大儒,崇文修礼,排释斥道,几年下来纵不曾远了佛老之论,入世之心也比从前更坚,倒是罕有人再提度化一说了。
这关梦柯向林如海细细说了一番,末了笑道:“可见这些和尚道士,都是爱唬人的。世人真要全听信了,不知该有多少骨肉分离,怕把眼泪都淌成了大河去。就像我那洪家侄女,当年可怜见的,被多少庸医说的心灰意凉,好容易天降惊喜得着的这么一个儿子,看着眼睛都不敢错一错,怎么舍得给人?偏又怕一个不好,真个应准了哪里,心底犹豫,不知道受了多少煎熬。幸而荣公明白,那些危言耸听一概不理。后面仰之和他家老太君更是宽心大度,自回小子能走路说话,得空就带他到天宁寺听松淳老和尚辩经,全不怕他天花乱坠哄了去。”
林如海听了,慢慢点头。他倒不计较旁的,度化等说,也就是平常做个玩笑罢了,但那章由却是他着实在意的。因说:“我也听说仰之子嗣上有过波折,但而今却是十分如意,教我这样的人只有羡慕。却不知这由哥儿是个怎样的人?我也未曾见过。虽然我深知仰之,回儿又是这一向在跟前,洪氏弟媳由他父子,并洪大祖孙等言行也可想见,更不用说还有你老先生在。只有这由哥儿,没的缘由事故,就难知道其心胸。”
关梦柯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由其弟可见其兄。你又担心个什么?真的要知道心胸,改日自己看就是,可不比听旁人说的更安心?”
林如海闻言轻叹,道:“我何尝不想的?只是职司所限,不能轻离。不然依着我的性子,总要——”说到这里,却住了口,转向外头高声问:“申凭在外头伺候么?常州那边可有消息到?若有,立时报过来。”
果然一会儿申凭带着小厮过来,请了安,说:“还是昨日收到的信。章家大爷已经禀过了老太太,预定了后日动身。家里已经跟码头那边都招呼过,随时迎奉,请老爷放心。”
林如海点头,又叮嘱了几句;然后叫了伍生等管事并陈姨娘、主事媳妇们来,反复细问交代了一番,这才总算放了些心。只是一番言语举动,少不得被关梦柯说笑几句。林如海也不恼,还笑着邀他一同检点房舍、查看布置等事。
如此两三日,一概都齐备了。外面也报说章望、洪氏夫妇已从常州起身。林如海自十分欢喜不说,章回更多了孺慕盼望,就连林府上下也各自雀跃,纷纷与老人们议论林、章两家许多旧事。这日林黛玉正在窗下临帖,就听外头小丫头叽叽喳喳,说笑得有趣,不由地就住了笔。旁边青禾看见了,忙出去说:“都聚在这里嚼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了。谈妈妈也不管管,还带着顽?”
这侍奉的嬷嬷慌得起身告罪。青禾正要发话,不妨黛玉让紫鹃扶着出来,笑道:“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也说来我听听。”又转向青禾说:“近两日家里都高兴,且此刻没什么正事,姐姐就饶她们一遭,再罚她们说话逗笑可好?”
青禾笑道:“姑娘不嫌她们聒噪就好。”转向那几个,道:“可听见了?仔细说着。若不好玩不好笑,可是要加倍罚的!”
众人听了,忙都应承。一边就在廊下,把花树侧旁一方青石矶用手帕掸扫干净了,又放一个精致坐褥请黛玉坐。谈嬷嬷就低身挨在边上稍矮的石矶上,众小丫头或站或蹲,都围上来,听她讲古。原来这谈嬷嬷的爹妈,正是先头章太夫人从常州陪嫁到林家的,晓得章家底细,更知道两家渊源。因章望夫妇就要到扬州来,盐政府里多好奇,又见识了章回仪容风度,一发传的什么话都有。谈嬷嬷听这些年纪小的转眼就说得没边,憋不住,出声多说几句。本来众人听得也入耳入神,只是当说到章太夫人才学,讲出几个同林老太爷比文斗诗的典故,小丫头们不信,这才热闹议论起来,却不想把里头的黛玉等人也给惊扰了。
这林黛玉就忍不住问:“这些都是真的?先祖父当真十赌九输?”
谈嬷嬷笑道:“奴婢哪里敢扯谎呢?还有那许多老人在。当年斗起诗文来,先老太爷就不是十赌九输,也是赢少输多的局面。所以才更爱比作画弹琴。先老太爷的琴是师承大家,画也画得好。故而每到最后,都是各自认输,然后在老太爷的画上题跋老太太的词句。后来老太爷陆陆续续拿去给装裱收藏起来,如今就搁在库房箱子里——姑娘有兴致,起出来看可好?”
黛玉闻言意动,但随即笑道:“临时就取,这也麻烦了些。以后有空再看吧。青禾紫鹃,你们也帮我记着。”想了片刻,又叹:“祖父祖母这些事情,也真有趣。可叹我竟到今日方能得听。谈嬷嬷,这几日你也跟近些。章家叔叔婶婶从常州来,有什么风俗,还得你随时留意,告诉我们来说呢。”
谈嬷嬷忙笑应了是,果然当日就留在跟前伺候。晚饭时泊月堂里林如海偶尔看见,也笑笑点头,称一个“可”字。又笑着告诉黛玉说:“你祖父与祖母当年,甚有明诚、易安夫妇之风。人说我与你母亲和谐,却也比不得他们。只是章家女子多善书画、工诗文,于他人却并无此要求。女儿家贞静淑娴,就无这方面长才,言语行事宽厚仁孝,也一样得人敬重。”
黛玉听了教导,忙肃手而应。旁边关梦柯却笑起来,道:“只管说这些做什么?丫头别急,你只知道留神别挤兑你章家婶婶赌赛作诗就是了。或者就挤兑了又怎样?仰之和回小子哪个接不下来?快别管你老爹满脑子算盘,都是这几日给闹腾的,尽操些用不着的心。”
林如海自己也发笑,招了黛玉在身边坐下,细细看她形容。见她比半月前初到家之时气色大有好转,心中喜悦;又想这几日关梦柯与她饮食调养,一日三餐用得虽还不多,却更香甜,其功效料也能渐渐地显现出来。林如海满心疼爱,虽然关梦柯就在旁,也少不得多吩咐叮嘱几句,这才打发她早去休息。一会儿听闻说章回又自外头淘换了新书来,往桐花院和泊月堂各送了一套,先点了点头,然后就忙打发人到黛玉屋里说:“书随时看得,必定不许熬夜,胡乱浪费精神。”如此种种,也不赘言。
再一日,正是章望夫妇一行到了扬州。家人传报:“伍管事、表少爷已经码头上接了叔老爷和太太,眼看就到门外。”喜得林如海忙带着黛玉去接。开了大门,就在轿厅将章望、洪氏两口儿接了进来。林海、章望兄弟十几年未见,暮年重逢,也说不尽的悲喜交集,泣笑叙阔。这边洪氏却是第一次见着林家,厅侧厢房稍作梳整,仆妇丫鬟伺候着出来,抬眼就见到林黛玉侍立在跟前,豆蔻芳华,风流绝代,惊喜间就带出满满的笑容来,张口就要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嘎嘎,终于都来啦~~~见家长见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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