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天夜里, 起更的工夫松风苑突然就闹腾了起来。这边立时有人去报了当值的外管事兼内院的管事媳妇, 恰便是申凭两口儿。申凭跟他家里面的接了报信,头一条先命各种看守紧了门户, 然后赶忙再赶到松风苑门口。
结果此刻喧嚣已毕。跟贾琏的一个贴身小厮,名唤昭儿的从里头赶出来向他两口儿行礼,一迭声赔笑,口中说的是只因京城带来的几个小厮夜长无趣, 掷骰子比色点赌钱玩儿,不提防争胜口角起来, 这才吵嚷闹腾;方才贾琏已经发了话,叫按规矩打的打罚的罚,此刻上下都服气安静了, 正要问外头是不是也被搅扰,只恐惊动了主家林海父女,还准备过去告罪。
申凭听他这番说, 忙笑道:“既然琏大爷已经处置了,没旁的事情就好。老爷和姑娘那里也并未惊动, 两处院子都不知道。我看琏大爷竟不必过去,就当体谅我们夜里偷懒,不爱动弹。”
这昭儿也是贾琏的心腹, 晓得他本意就不愿林如海等多知晓过问,此刻听申凭言语正中其怀,笑道:“是我们这边的不是,惊扰贵管家了。还请多担待。另外还得烦请贵管家向门上的几位哥哥都说句话, 等明儿事情清爽了,再请大家吃茶。”
申凭会意,笑应了,就招呼自家女人和跟着的小厮们各自回去。昭儿站在院门口,看他们都走远了,方转回去寻贾琏。先往偏房里,还没进门,已经见到里头一片狼藉,门槛上滚了个用来湃葡萄的青花陶缸,缸口漫延出好大一片水渍;伸了头往屋里看,则桌翻椅倒,瓷的杯盘大大小小碎了一地,贾琏的另一个小厮兴儿正指使两个粗使的仆从收拾。
昭儿就叫道:“怎么做事的?这缸拦在门口,也不先收拾了,难道想堵着门,再硌了人的脚不成?”咬牙使力推起来。这边兴儿闻声,也跑过来帮忙。两个合力将陶缸挪到墙边靠住。昭儿随手在额头抹一把汗,咋着舌头说:“这东西看看不大,竟有点分量!看不出那姓胡的细脚伶仃、一副小鸡崽模样,倒是有一把力气;跟他阿姐吵相骂,一句话不顺意,就把这个也推倒了。”
兴儿笑道:“你个老小子还装?不过一个湃葡萄的缸,大圆肚皮小脚底,比个焖肉的瓮头大不出两廓,就算灌满了水,又能多重?他姓胡的好赖也十七八岁一个人,又不是七八岁的毛孩子,还不是一推一个倒?再说,他真的假的相骂,谁看不出来。就是这屋子里头看不出来,看看那边房里,也都晓得了。”
他两个口中的“姓胡的”,便是前两日泊岸过夜时,贾琏偶然买的那一对姐弟。只因她姐弟俩卖身葬母,十分可怜,贾琏一时善心就买下来。因天气渐炎热,那尸身在义庄停了几日已经不太好,胡氏姐弟就拿卖身得的银子赁了义庄底下的一小块空地,当晚简单做一场法事、念两句经文,让走了的人暂先入土,待日后再动迁跟他父亲合葬。连夜安置好了,他两个就收拾得齐齐整整的来到荣国府的船上。贾琏兴致也好,问了那弟弟,知道还在私塾里念过两年书,原预备考秀才的,便十分喜欢,吩咐给他们单预备一间宽大舱房。等次日到了扬州盐政府,住进松风苑,胡氏姐弟住的屋子也不与仆从们相混。
这到扬州头一天,贾琏要与林如海见礼叙话,加上一路劳顿,吃过晚饭后一早就歇了,跟的仆从也都是如此,伺候贾琏睡了便各自屋子里睡去,于是一夜相安。今日是第二天,贾琏早上到林如海跟前坐过一回,午后出了门,到入了夜、各处都待要落锁时分才回来;一回来就先往胡氏姐弟的屋子里头去,还把跟的人都打发开了,连兴儿、昭儿两个都只在门外廊下伺候。
不想没一刻钟工夫,屋子里就有议论争吵,且越吵声音越响,接着贾琏就虎着脸踹门出来,身后那姐弟两个还在相骂——说相骂也不是相骂,乃是胡姓书生满口不绝,推桌椅、砸物件,那做姐姐的只站在边上哭哭啼啼个不止。见这情景,院子里人都呆了。偏贾琏像是一时火大、冲过了头,并未想到究竟要做什么,就这么站在门口。这胡氏姐弟倒也像是被这动静惊得醒过神来,两个一起冲过来黏住贾琏说话。贾琏只听了两句,脸上恼容也受了,神气也平和了,竟然吩咐昭儿、兴儿两个将这头收拾收拾,就带着两个径直往他屋里去了。这昭儿、兴儿在贾琏身边紧跟了几年,虽然不晓得先头屋里到底算哪一出,见这情势还有什么不懂的。那边昭儿去出面应付林府来问动静的人,这边兴儿就带人收拾屋子,收拾的时候也不巴结上心,只想着那胡家姐弟此番或就有的好处,言语里就带出酸味儿来。
昭儿却不答话,也不顺着话头去看外面,只指点那两个粗使仆从扶正桌椅摆好位置,又拿笤帚将地上扫起来;看到有飞溅的碎瓷片落在那些不容易打扫的角落,就拿衣服角包了手,捡起来丢到门口的竹箕里。兴儿看他举动,不禁笑道:“哟哟,我的两个眼睛别是花了吧?你小子在做啥?这么个的认真仔细!只是胡舅爷这会子又没在跟前,你这么巴结可给谁看呢?”
昭儿看他一眼,道:“你发昏呢?满嘴里头胡嘞的什么?谁又是你家舅爷?都什么辰光了,竟还说笑!爷这会子是得了趣,可等几日回去,竟怎么办?到家里,奶奶跟前怎么说?死都到临头了,也不动脑子想想,竟还笑——笑个屁!”
这兴儿是个喜欢玩笑来事的,方才原是玩笑,不曾想被一通连说带骂,像是寒天里当头一盆冷水直浇到心底凉透;偏他说的又有理,不好驳回,这脸上就挂不住,当时冷笑道:“呵,果然是我发昏。不像你,好忠心奴才,怪道家里奶奶疼你。只是我说你也有点眼力劲儿,这里是扬州,跟京城隔了十万八千里,就做出这么一副忧烦样子,又给谁看?我劝你还是醒醒,都是爷的人,爷高兴了,才有我们的着落呢。”说完一转身便走出去。
这昭儿比兴儿大几岁,人老成些,遇见事情想得也多,心里有事,就听不得兴儿信口玩笑,又为的他在贾琏身边时间更长,说话间也就没好声气。不料逗出这么两句话来,被噎得一个字也没有,差点厥在当场。好容易回过了神,一转眼,瞥见那两个仆从都住了手,正侧头拉长耳朵听他两个讲话,顿时怒起,催骂道:“还立在那里做什么?地上都收拾干净了?再木手木脚的,看我不禀了二爷,一个个都打发出去省心!”那两个慌得低头,一通忙乱。昭儿这才稍顺了气,又想着贾琏那边也不知得手不曾,那胡姓的书生也总要另寻屋子安置,一面想着一面就往屋外头走。
却不想刚出了这边门,就听到上房那边又是一阵喧哗,然后贾琏就高声叫人。昭儿赶忙上去,见兴儿已经在屋里,正拽着那个胡姓书生从地上起来,那胡姓的小娘子侧背对着她弟弟,低头掩面,口中呜咽。屋中上头贾琏叉腿高坐,脸色半阴不沉,道:“既说明白了,事情就这样。爷要歇了,没的跟你们多嘴。”又向昭儿抬一抬颌,问:“那边屋子收拾好了没?好了就过去。大半夜的,闹了人都睡不成觉。”
昭儿心里奇怪,想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但再不敢问,只顺着贾琏话头说道:“已经收拾了。地上还有些水,但天热,不消一会儿工夫便都干的。”
贾琏就点头,摆手让他们立时出去。昭儿忙拿眼睛看一看兴儿,就见他手垂在下面,连做几个手势,便知道这姐弟两个果然已经着了贾琏的恼,于是赶紧跟兴儿一起拉了两人出去,还送到先前的屋子里头。这边昭儿又吓唬了院里跟来的仆从几句,这才回到上房来,悄悄问兴儿怎么就突然又闹起来。
然而这兴儿也不过比他早来一步,这边事情全然不知。两人看看房里头闷坐的贾琏,心里头一边揣测,一边都想着这两日怕又要提起全副的小心。
小厮们心思且不多叙,却说这贾琏此刻心思。原来贾琏这一日出去,倒真是为了胡家这对姐弟。他是京城大家子出身,几年来又帮着父亲、叔父料理家中产业,三教九流多多少少的往来,也算有几分见识。然而到底是膏粱锦绣之中长成,就戏文之类听过“卖身葬母”一说,真正遇到,这还是第一遭。当日见那胡氏与她弟弟站在昏惨惨集市当中,身上干净的粗衣布裙,就透出鹤立鸡群之势;待细看,见她生得纤柔袅娜,地道江南水乡女子形容,虽不是一等一的美貌,却有十分的可怜。贾琏自接到林如海这边书信说病已转好,一颗心就渐安定,眼看转天到扬州,人越发地松懈,心思也少不得活泛起来;此时见到这胡氏,不免就动了心。
等知道胡氏原先家境尚可,弟弟胡云还读过两年书,贾琏越发地意动起来:他虽不拘,却也并非一味的喜好颜色,更看不上那一等的粗鄙不堪;胡氏温柔秀丽,又稍识文字,懂得礼数,就不是寻常使女奴婢可比。想到离京前几日自己那一群哥儿们玩伴才刚与修国公之孙侯孝康吃酒,贺他又新纳了一房外室,席上被问到自己怎的空有个风流名声,却无私情密意结纳之人;如今这一趟出门,实实在在带回个良家的江南女子,就在那一班公子王孙中也甚有颜面——他既这般想了,当下便上心操办起来。他原是临时起意买的这胡家姐弟,虽约定了主仆,身契却还未写,案卷户籍之类也都未换,此刻少不得要寻了扬州本地官吏料理。正好贾敏先头留下的产业、被林如海交给荣府打理的,有些零碎关节需要与有司往来,贾琏就索性带了与自己同来的账房、文书先生一起过去,顺道就提一提胡氏姐弟。而地方这些书办末吏见贾琏乃是荣国公之后,更是盐政林如海之内侄,如何敢不尽心,当时一桩一件细细告诉。贾琏记得分明,请了众人一顿好酒饭,兴冲冲回来,就待告诉胡氏以偿心愿。
不想贾琏把事情与她姐弟两个一说,那年纪小的胡云当时翻了脸,只说卖身为奴,不过三年五载,渡了难关自然要赎身出来正经过活儿;且前两日贾琏买自己姐弟时说的也是活契。胡氏年纪大些,知道世事无常、人愿难遂,先头旁人不肯买自己姐弟原就有只肯签活契这一条,此刻难得贾琏身份品貌心意,倒是甘心给他一辈子为奴为婢,但只求放了自己弟弟,给自家留条根脉。胡云却又不肯,说自己读书进学,不难谋个出身,但倘若亲生姐姐入了奴籍,坏了自己名声不说,连前程也要堪忧。胡氏稍劝两句,却被胡云窥破她心意,只道见识了这两日的富贵荣华,满心爱慕流连,竟然连爷娘身子也肯一起舍出去。
那胡氏虽然比胡云年长,到底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哪里经得起这样嘲讽,顿时就泪如雨下。然而她心意竟也颇坚,只说弟弟体弱不堪为奴,一味读书又不通庶务;自己既早生了两年,总要代父母照应幼弟,即便卖身为奴也要供他用功,就算将来胡云出息了不认长姐,自己到地下也能面对爷娘——于是姐弟两个越发争执,吵得沸反盈天,倒把个贾琏看得目瞪口呆:他原想得甚是简单,只当自己开口就无所不应,哪里料到这样一番转折。但听胡氏一席话,深觉可堪敬重,胡云之语也颇有少年人气节风骨;如此一看,反是自己行事轻浮、处决草率了。贾琏因此甚是没趣,又听胡云吵嚷相骂,一句句都扣到自己,又不好辩,又不能回,渐渐火头上来,突然就一脚踹门出来,倒吓得那姐弟两个不敢再吵,一起过来争抢着赔罪。
然而这一出来,贾琏头被风一吹,脑子竟也清醒了:他原只想着一如侯孝康等辈,置个外室,供养几年,好便好,不好也就撇开;偏他姐弟两个一番争吵,字字句句只缠着“奴婢”两个字做文章,言里话外都只往妾室上头逼——然而自己家中有娇妻美妾,胡氏容貌虽清秀,放在荣府也不过尔尔,自己又岂是为这点东西就肯费心的?心思一淡,人也就明白了。于是招了他两个到上房里,细细用话盘问。
贾琏乃是纨绔老了的,胡氏姐弟虽聪明,到底不过十来岁,又是平民小户,哪里禁得起他有心查探?没几句就叫套出了实情。原来他两个初时果然想着贾琏心软,随便混个三五年就脱身;然而见识了贾琏起居用度,再到盐政府见识了林家的显赫富贵,胡氏就起了必定要留在贾府的心思。又恐怕出身低微,贾琏一时新鲜劲儿过,再难出头,姐弟两个就商定佯闹一场,只要贾琏存心怜惜,自对胡氏另眼相看,就跟到京城去,脚跟也立得更稳些。
贾琏听这一番话,既好笑,又恼怒:好笑的是自己二十几岁人,竟被当成傻子算计;恼怒的是自己原是对他姐弟一番好心好意,却落得个白费下场。几句话打发了两人,坐在屋里,越想越是气闷,只恨自己见人不清,做事多欠思量。如此一夜想着闷闷睡去,第二日起来就迟了,并觉身子微沉,鼻息间也有些不爽。昭儿、兴儿等不敢怠慢,忙告诉林府管事申凭,林如海知道后也请关梦柯帮忙诊看。
关梦柯见贾琏不过是体有积劳,一时又心思沉重,再加上夜里略吹着了些风,总归起来也不算什么大病症,随手勾了几味常用的清火安神发散的药,让人煎好了给他服用,又劝贾琏自觉好时就不妨外头走走看看,也当散心。这贾琏原也不是什么拘泥人物,被关梦柯一点,自家就知道缘故;喝了药,又狠狠睡一觉,到下半日人就重新精神起来。等到再一日,贾琏就觉得身轻体健,已经全好了,于是招了胡氏姐弟来,也不同他多说,与了二十两银子,打发两人回乡去。
然后贾琏就到泊月堂,向林如海禀告说:“姑妈的产业,老太太说出息原都该贴补表妹。但表妹年纪还小,吃穿用度原花费不了什么,几年来反倒攒下许多银钱。此次过来,老太太原想着就还与林家,但也料想姑父是必不肯收的,不如就拿这些银钱把原本的产业扩上一扩。如今侄儿算下来,可买百亩良田,或是城里好市口的铺子两间,于是要请姑父拿个主意,看到底如何料理。”
林如海笑道:“这些是老太太怜惜外孙女儿,我做晚辈的又有什么可多说?老太太既然叫了你来,主持这些事情,那就是你的主张。无论怎样,总都不会叫你妹妹吃亏。你也不用问我,只按你的意思去办便是。”
贾琏得了这句话,心里就拿了主意,次日一早,便带着账房、文书并几个小厮出府,将那先头早已经看中的几处铺子又转了一遍,然后就去寻了中人、房主,又往县衙请掌案的宋书办去行那过契诸事。结果才到县衙,迎面就看见章回并他的表兄洪大,两人竟也是买的房舍铺面,更其巧不巧的是,两家的铺面还在一条街上、门面还正相对。洪大直呼有缘,就邀贾琏、宋书办一起吃酒。贾琏早想同章回结交,只是先前两日自己杂事旁扰,章回又不在府里,并无多见;此刻洪大相邀,正中下怀,当即欣然相应。洪大因说自己几日来在城中逛得路熟,有一家菜色倒也无奇,只是颇有两分精巧景色可玩。贾琏自无不可,几人遂结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