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谢楷起来不多时, 顾冲那边就有人来请。谢楷忙换了衣服赶到上房去。才进门,顾冲就招手笑道:“来了?章家才打发人来递帖子, 章仰之就要带着他家小子来家。你且过来,与我一起吃早饭。怕吃完了他爷儿俩就到啦。”
谢楷听了,顿时欢喜,就在顾冲手指的座儿上坐下。先问了舅父舅母安好, 再谢一遍起居安排,说:“都是舅父舅母疼爱, 照应无一不致,丫鬟小子伺候得也好,睡得竟比家里还舒坦些呢。”
顾冲笑骂道:“就会说嘴。”又点头道:“你住得好, 就好了。”一边说,一边就带谢楷到厅上吃早饭。一时用饭毕,顾冲又紧赶着再把章家大小事情清点一回, 吩咐说:“仰之开阔,行动更有洒脱不拘, 你也别太抠了礼,在他面前只守了一个‘真’字就好。”
话才说到此,就有小厮来报:“章家大爷并大少爷来了。”谢楷一听, 立刻跳起来,就要往外头奔去;才伸出脚,又忙忙收回,转头去看顾冲。顾冲见他这副猴急样子早是失笑, 却招手叫那小厮过来,问:“来的是他家由大少爷?”
小厮道:“是。潘管家已经请到三不足轩奉茶。”
顾冲点头,携了谢楷往自家专会故友至交的小书斋去。这边谢楷听了他对答,也知道自己孟浪了,只在心里嘀咕怎么不是章回来,一面又对那章由十分的好奇,遂问道:“那由大少爷可是个什么样人?我听怀英说他这哥哥孝行敦厚,平和周正,是极好的。”
顾冲笑道:“既是怀英这么说,自然是不差的。”
谢楷无话。不一会儿舅甥两个到三不足轩,就见屋中一坐一站两个人,坐的那个枣色深衣,上面满绣五福暗纹,腰间用一条皂底绣金线五福绵长如意带束住。站的那个穿藏青色圆领袍服,束白缎底鹊梅春喜的腰带,足登藏青色镶鞋。谢楷就知道是章望和他那嗣长子的章由了,忙由顾冲带领着上前见过。
章望受了谢楷礼,就亲手拉起来,向顾冲笑道:“久闻你家这个,果然兰芝玉树,堪当那琼林第一枝。”取下随身佩的一物塞到他手里,道:“可叹我也只有些俗物作见面礼,权且拿着,就当个玩意儿吧。”
谢楷一看,乃是用五彩丝线编的一串十二枚玉钱,青玉为底、俏色作字,纹丝俱全,雕工极是精细,更兼一层玉光莹润,显是爱赏常玩之物。当时不敢收下。章望握了他手,笑道:“你跟回儿是同学,他在南京得你多少照顾,你就当份谢礼收下,也安我的心。”一旁顾冲也笑着叫收下。
谢楷这才再三谢了,当即就佩到身上。章望见了,果然越发欢喜起来,又是一番赞叹。到底顾冲忍不住笑了,指着他道:“你这个章仰之,这么一大篇,是赞我外甥呢,还是赞你的玉?”
章望笑道:“都赞,都赞。相得益彰,而今可算有好注脚。”
说笑了一回,顾冲、章望才叫谢楷与章由两个自在逛去。顾冲道:“我们有话说,想你们年轻人也有话说。楷儿算是半个主人,就代我陪着由哥儿。由哥儿是常来的,我那花园子也熟,正好也跟楷儿讲讲——别下次有外头人来,他这个做主人的倒不知道路径,先露了怯。”两人听说,忙笑应了,依礼辞过顾冲谢楷,就并肩走出三不足轩,小厮跟随伺候着往花园去了。
看他两个走远,顾冲才向章望问道:“你那回小子呢?怎么不见他来?我这外甥可同学情深,一日如三秋的,方才听到你们来,险些就直飞出去。”
章望笑道:“他本想来的。只是昨日才回来,外祖父家还不曾去,倒不好先来拜望这边的。”
顾冲立刻明了,点头道:“是了。你岳丈岳母只得他这么一个嫡亲外孙,听说最疼爱不过。这三年搭头四年的在外头,指不定想成什么样,自然是要先往那里去。”
章望道:“等他家来,明儿就打发他过来行礼。听说还有两件小玩意儿,是他从南京专门带回给他妹妹和姨妈的,又有他母亲配上几样东西,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也都不给我说。你明儿看了,再告诉我。”
顾冲听了奇道:“还有这样的事?他和你家大奶奶倒瞒起你来?”但就见对过章望向自己挤挤眼,又朝身后方指一指,顿时就想起一事,猜到五六分,于是笑道:“若果然是这事,怕我也不能多快知道。原本就都是她们在看,总得她们自家先商量得来去眉目,才能一齐来告诉我们呢。但既有她两个一起看,就管保差池不着。你只操心小的就是。”
章望道:“他还小,也没真正进过京城的门,倒是不急。”
顾冲点头道:“说的也是,毕竟还未及冠。由哥儿大他五岁,正当时的年纪,屋里总不能一直空着。说到这个,我这边也一头包——才刚出去的那个,如今同样二十又二了呢!既到了常州,妹子妹婿多半就要托过来,到时候怕也少不得烦恼你家大奶奶。”
章望闻言愣一愣,但旋即就笑道:“我知道了。总是小儿女事情。我看你那外甥倒不是个多费事的。你也是空担的心。”
顾冲笑道:“果然这样,那就千万依仰之金口。”说着拿了茶碗在手,道:“以茶代酒,但愿儿女都不成心事。”
章望笑着也拿起茶碗,与他相对饮了。两个这才谈书画、论诗文,自在喝茶闲话不提。
却说章回这头,这日一早,洪氏先安排妥了章望、章由出门的事情,就叫府中专门伺候少爷小姐出门的管事来羽到院门上,吩咐:“少爷去小东门舅爷家里,路上你总照应。这边用一辆大车,再派两个车夫、两个跟车、两个马童伺候。于评家的带两个丫头另坐一辆,让两个媳妇、两个粗使婆子跟着。”转身又吩咐于评家的:“到舅爷家里,代我向老爷、太太磕头,请老爷、太太的安,说这旬实在脱不出身,只好等忙完这一阵再过去。先把日常做的两件衣服孝敬上。又有这边老太太赏的两块毛料、两匹缎子、四匹细纱,给太太跟两位舅奶奶;一对内画鼻烟壶,给老爷;两匣子新造点心,给几位侄少爷、侄小姐。再跟老爷太太说,外孙才到家,就高兴,一定别给他吃酒;也不好在那边住,家里老太太紧着重孙子,吃过了晚饭就定要回的,这边也会再派人去接。”
那于评家的一一应了,就带着要跟的丫头,拿了早备好的东西与管事来羽一起出去。章回坐在一旁看母亲分派,等他几个一走,就忍不住道:“我就多大的人,母亲还要特意嘱咐不让吃酒。难道我在外祖家就不知分寸?”
洪氏瞪他一眼,啐道:“我肚肠里爬出来的,我不知道你?家里头老爷太太眼睛盯着还能正经,到那边再没个人管你,就脱骨剥皮地现形。”看章回听了这话只管讪讪笑,少不得走上前,亲手替他打理冠带,又整一整佩物,口中道:“你身边小子也太不经心了,衣裳也不叫好好穿。以前在外头怎样我不管,如今家来,明天就让木莲到你那屋去,每日看着那些小子怎么给你穿衣收拾。下次再敢这样子出门,我先叫婆子们拿水泼你一身。”
章回忙应了,又谢了母亲。洪氏看一眼屋里的时辰钟,忙推着他出门,道:“快走快走!休教那边老爷、太太等得心焦。”章回这才告辞出来,坐了车往他外祖父洪艽家去了。
一路上通畅无碍,就到了小东门,一行人却渐慢下来:原来这里是内城河一处要紧码头,舟船转运,十分繁华热闹。临河傍水处人烟阜盛、商户云集,屋宇鳞次栉比,路面虽宽阔,人来车往一多,行走间难免停停让让。那管事来羽少不得要跟章回告罪。不想章回才到家,正乐意看家乡景致,竟也不觉慢,只教顺次缓缓而行便是。
行不多时,就见百十号人拥在街北一间连爿的大铺门前,把街面也给占去多半。铺子正门上一张黑底朱漆描金匾,匾上大书“润身堂”三个大字——正是洪家的生药铺。章回见路上堵得车马难行,正待开口,来羽就凑在窗边告诉:“是舅老爷为了望大爷的寿,许下连舍一个月的方药和粥。早上舍药,晚上施粥。算来今朝已经到第六天上头。这会子正人多呢。”
章回笑道:“外公真好大手笔!但施惠穷困,父亲母亲也要承情。”问道:“舍的什么方药?”
来羽道:“是小柴胡汤和牛黄解毒丸。粥是杂菜粥,用去年的新米和前年的陈米掺了粟、麦、黑豆、小赤豆,和正当季的野菜一起熬的。另外铺子里还有两锅姜汤,一天不间断地煮,路过的都可以吃一碗暖身。想是这样人才格外的多。”
章回听了点头,想一想,叫来羽道:“你拿府里的名帖,带一个小厮过去跟铺里掌柜的说,向两边店家支应一声,先借他们家的地界,沿街边辟出一条站的道儿来,再单拎出两个人安排次序——街面上这样乱哄哄挤着总不好。另外,府衙那头可都告诉过一声?我记得凡施粥都是有定例的,舍药倒还没有,但一事不烦二主,就请几位差官多忙一忙,到时候一齐致谢。”
来羽忙应了照办。不多一会儿,章回就看到那药铺门上有人进出,挥喝调动,不过盏茶工夫就空出一半的街面来,先头挤得蜗速的车轿人马也都重新动起来。章回就在心里暗暗点头,知道里头必定有人主持。果然一时来羽凑近车前,报说:“西邻胭脂铺的东主申大爷刚巧来看账,过去一说,立即亲自带人去张罗了。”
章回笑道:“知道了。你这便过去,说承了他的情,改日我亲自上门拜谢。”说罢,见前头已然开阔,就叫赶紧起步。来羽自去那边传话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