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次日, 洪氏服侍吴太君吃了早饭, 便动身回城。尹氏并林黛玉送到庄门口。洪氏向尹氏道:“我家去了,这厢便统交给你照应。”
尹氏问:“大嫂子几时回来?”
洪氏道:“若没旁的事, 明天后半日就过来。”
尹氏点头道:“这一日半日的我还能应付。多了就不敢说了。”
洪氏忍不住笑道:“又当面混扯。只是随你怎么说,这里也没你偷懒的份儿。小心我真的拖上三五天,等到十五的正日子再来。”尹氏连忙讨饶。洪氏这才笑着登车去了。
这边尹氏带了林黛玉回转,先往吴太君跟前趋奉伺候, 娘儿几个说笑一阵,尹氏就退出来, 先往庄上各处巡视一遍,再去到厨房,拿菜谱单子看了, 吩咐灶下增减了几样;又亲手收拾了两样点心,再各配一样茶汤,分两份盛好, 因听丫鬟回话说关梦柯来与吴太君看脉问诊,林黛玉已经回自己屋里去了, 尹氏遂命将一份送去吴太君屋里,自己带着丫鬟捧了茶点往黛玉这边来。
至屋中,黛玉正在临窗的大案子前描画。听见尹氏进来, 黛玉忙放下笔迎过来,笑道:“四婶婶来了。快请坐。”又催紫鹃倒茶。
尹氏笑道:“不忙。我才去厨房看昼上和夜里的菜,顺手就做了些点心。也不知道你口味怎样,大姑娘尝尝。”黛玉忙接过来, 见一只碟子里是扣成梅花形状的浅茶绿色的水晶冻子,里头一片片翠黄的雀舌芽尖新鲜娇嫩,一只碗里是小拇指儿大的桂花元宵,隐约在焦糖色的浓稠汤汁里头,麦香、牛乳香、桂花香混在一起,越发的甜腻诱人。尹氏道:“我见你早饭用的不多,怕是今儿起得早,还不到平时的时辰点儿。这会子多少再吃些,才顶得住。”
黛玉道:“我闻着这香,早馋了,正不敢说。听婶婶讲了,才知道原来是早饭吃的少了。”说得尹氏呵呵大笑。
黛玉便洗了手,在旁边桌上吃起来。尹氏见她果然吃得香甜,越发欢喜,心想:“怨不得大嫂子成天介心里口里放不下,谁还能不疼的?”
一时用毕,奉茶。尹氏就问黛玉先前在做什么。黛玉笑道:“不过是随手涂鸦两笔,充个绣花样子罢了。”
尹氏走过去看,却是画的山石兰草,地下又有两只蟋蟀争雄。尹氏就忍不住用眼睛盯着黛玉。黛玉原还大方,被看了一会子,到底扛不住,脸上就一点一点红起来。尹氏也不说破,只笑道:“哎呀,画的可真好。该叫我们家四爷也来瞧一瞧,常日家总说自己就算爱画又能画的了,如今大姑娘画的,可不比他还强一倍。不知道大姑娘竟是跟哪位大家学的?”
黛玉忙说:“婶婶夸侄女儿夸得过了。真是随手涂的。就这画也是跟着外祖母家姊妹们一道儿学着顽罢了。还是最近一两个月,父亲又指点了一些。”
尹氏摇头,道:“我可不是随便就说出一个‘好’字的人。大姑娘的画,技法上便生涩些,却抓住了草虫神|韵——这份子灵性才是天底下作画的人最难得的。”
黛玉说:“我原没正经学过画,都是自己胡闹,再不知道深浅,还请四婶婶教我。”
尹氏问:“真个没学过?”
黛玉道:“真个没有。”
尹氏听了,只管顿足,连声说:“可惜可惜,浪费浪费。”又笑道:“好在遇到我,良材美质,再不辜负这天生人才。”于是仔细问了黛玉几岁学画、怎么入门、有什么偏好,又问用的笔墨纸张颜料材质等等,再到作画用的大案子跟前逐一审看。看过,点着头说道:“果然林丫头你是纯为了画来顽的,两支笔也是写字用的,手边这点颜色也都有限。虽说有朱砂、胭脂、藤黄、广花、石青加上蛤粉便调得出大凡颜色,但遇上细致挑剔的,多少就不够了。真心要画,正该再配上些。只是外头拿来的颜色,真用起来,淘澄飞跌又是一整套工夫。我倒有一套备用的,平时并不大使,竟不如就拿来给你。”
黛玉道:“婶婶盛情美意,侄女儿就不客气了。”
尹氏笑道:“这样不客气才亲相呢。”立时叫人来,吩咐往城里家中取东西来。尹氏自管拉着林黛玉细细地说各种颜料该要如何制备,又是什么材质的颜料各自有怎么个特质、适合什么样材质的画纸画布乃至泥偶墙面;又有各种画笔,什么排笔、染笔、蟹爪、须眉、着色、开面、柳条等等,每一样都是画什么作用,怎么个运笔,配合的什么样颜色与纸张;再是用的纸,都有哪些材质,什么地方出产,哪一家的手艺招牌,是用来写字还是画画,写斗方还是小楷,画工笔还是泼墨——详详细细、洋洋洒洒一大篇,直说到吴太君屋里传昼饭,派人来请她两个,尹氏犹未足兴,一路上一边走,一边嘴里还说:“姑且知道一个大概,等东西送过来,我再一样样细致告诉你。”
到下半天,顾塘东府就有人赶了大车到小丰庄上。尹氏检点了笔墨纸砚俱全,遂命妥当人拿着,一道儿送到林黛玉屋里。黛玉再想不到她这般雷厉风行,一时又惊又喜,急忙喊丫鬟们收拾画案书架,与尹氏一起将各色东西规整到位。尹氏便催她上手一试。两人正顽的高兴,偏石榴走进来,说:“老太太请四奶奶过去一趟,有两句话说。”尹氏只得跟着去了。
留下林黛玉对着案子上一大堆,随手拈起一支小号蟹爪,摩挲两下笔锋,不由得就出了神:原来这黛玉在荣国府贾母跟前,也是百样娇宠、千般纵容,不论要吃用什么,或是要学什么书画琴曲的技艺,但凡出一声,再没有不应允的;又有一个宝玉,常日就在姊妹几个身上用心,又是年少好奇,或在书上读到、或同亲朋讲起一些新鲜有趣的物什,姊妹们说一句话,也总要想方设法弄了来。故而要说有什么不足,实在也说不上。只是贾府教养女儿,虽不至于“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是以针黹纺绩为要,诗书经史、琴棋书画之类不过为的养性怡情,个人乐意学的,便自家多用心些,不乐意学的,也无人督促深究。因此先前告诉尹氏的话,实在并无半句虚言。且不独贾府如此,薛宝钗、史湘云,乃至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带着会客结交的京中闺秀家中多是如此,早已为常。不想此番回南,金陵青塘、常州顾塘与京中所知全然是两样风气,家中女儿同男人一样学经读史且不必提,便是琴棋书画之类,在黄蔚、章舒眉、尹氏等也不单为闲时雅事,其认真细致、用心精深,丝毫不下于外头男人之于科举事业——正是林黛玉前所未见,自然催生出无数心思,想着几家情形,一时竟是痴了。
她这边正摩挲着笔锋出神,忽而外面说“老爷来了”,就见林如海走进来。黛玉连忙相迎,林如海已经到了跟前,一看案子上铺陈诸物,顿时笑起来,问:“什么时候弄来这些?这样好,看起来总算真有几分作画的架势。”
黛玉便告诉由来,说皆是尹氏所赠,道:“老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今见着四婶母送的这些,才算知道什么叫做‘利器’。”
林如海这才恍然,点头道:“怪不得,原来是她。你四表婶娘家祖上便多供职画院,近来更是几代翰林待诏。她曾祖父尹石迪书法乃是一绝,祖父尹成圆工笔花鸟、泼墨山水皆善,她父亲尹彪正则是图章印鉴这一道上的当朝第一大家。当年他三个都在画院时就有人玩笑,说但凡要摹什么珍品真迹,只他尹氏一门就够了,连书带画加印鉴,保管摹得一丝不差可以乱真。所以你四表婶这都是从小的功夫根底,自不是旁人可比的。玉儿得空,不妨跟她多讨教些。”黛玉应了。父女两个又闲说了两句,便一起往吴太君屋里去了。别无新鲜可记。
后一日,洪氏又到小丰庄,在吴太君跟前趋奉逗乐说笑了一回,便往这边房里来看黛玉。尹氏也一道儿跟来。洪氏一看房中布置,忍不住就笑起来,道:“我说昨个儿是怎么回事呢。明明来的时候东西再三检点齐全的,怎的半天工夫又家里去拿,一拿还拿了一大车?原来是到这里献宝来了。”随后便问黛玉:“你四婶子是不是这样那样告诉了你一大堆,什么纸啊墨啊,笔啊砚啊,颜色啊毡垫啊,每一样都有一万个细讲究,但凡错了一处都不成个画了?我跟你说,一个字也不用听,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不信,你只管问你婶子,看她这么讲究,可画出个什么好的来了呢?”
说得尹氏直推着她喊“不依”,道:“我才在侄女儿面前装了相,哪有你这样立即就来拆台的?什么真情真事都说破了,教我以后还怎么哄人呢?”又拉着黛玉的手,说:“我这点子草包虚把式,都被你大奶奶戳穿了。玉丫头可别怪我,更别挂在心上。以后就听大奶奶,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不过是个顽,总要顽得顺心自在,这才是头一等呢。”
黛玉笑道:“有四婶带我顽,一定是开心的。我还想跟四婶学怎么淘澄海棠红、鸭蛋青、孔雀绿呢。”说得尹氏笑逐颜开,一屋子春风和乐。
至晚上,洪氏照例来看黛玉安歇。林黛玉见身边并无旁人,方问洪氏:“婶婶下午时说四婶子的话,可有缘故?”
洪氏便挨着黛玉坐了,搂了她在怀里,道:“可不是呢?你四婶子原是个顶好的,再没有一点儿坏心。跟你说的那些,也都有道理来历。只不过就跟这天底下有一种人在厨下,能拣菜择菜,能调味,能使一流刀工,但就是掌握不了火候使不动铲刀菜勺一样,你四婶婶画起画来,明明布局、形状、轮廓都好,偏偏天生的不知道怎么设色。遇上纯粹的墨画山水,还能懂得深浅浓淡;若遇到工笔一类,要往上着颜色,十张画里竟能毁掉十二张。也不止画画儿,日常穿衣打扮、布置陈设,但凡颜色超过三五种的,叫她自家搭配,就该满世界抓瞎。所以平时她都是拿专门的一个本子分门别类记着一样样的配色套路,再照着搭配。外头人不明白底细,谁也看不出来,更想不到。但那是外人,不比咱们自家要每天每日相处的。你又是个晚辈,有什么,也不好驳回。不如我先说破了,脱了这个拘束去。至于后头的事,她要愿意教你画,玉儿也只管跟着学,不过记着有这一条便好。”
黛玉点头应道:“又劳婶婶费心,我都记着了。”其他无话。
却说转眼就是中秋。因吴太君在小丰庄,章霈率领顾塘众人到洪庙祖茔家祭之后,便都来小丰庄团圆赏月。又有洪氏带着舒眉、舒颐、舒慧几个来,与林黛玉相聚玩耍,她几个年纪也近、情趣也合,于是谈天说地,折花斗酒,弹琴作诗,好不逍遥快活。结果十六这一日,黛玉等女孩子们不免就起得晚些,且都有些懒懒的不大精神。到底章舒眉年长,还能帮忙洪氏照应姊妹们回城之事,告诉林黛玉:“南京大姑太太一家二十日到常州,过两天咱们家里再聚。”黛玉就知道吴太君还要在小丰庄多待两天,吩咐紫鹃等开始检点收拾东西,以防到时忙乱。至夜里尹氏过来照看,见她屋里一切井然,不免又大赞了一通。只是黛玉留神她言语容色,就觉察出几丝之前不曾见的焦躁来,像是有什么针刺着,坐立都不得定心从容。果然到第二日早上,在吴太君处见到尹氏,竟是眼珠儿都红了,眼底下老大一片乌青。林黛玉顿时唬了一跳。吴太君却一如常日,用了早饭,与黛玉说笑,又问尹氏种种家常。正说间,只听外面有人喊起来,一路喧嚷着直向这院里来:“强盗似的一班人,将庄门打开,拥进来了!”众人无不骇了一跳,急急叫问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尹氏的毛病,基于一个忘年交的真实例子——这位朋友是某印染厂染色车间的主任,衣服永远黑白灰不见彩色;不是不懂得该如何配色,而是辩色太精,怎么搭配自己看起来都觉得各种诡异,于是反而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