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第四十二回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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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常州章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 乃是三房人口, 约有两三百丁;分住两处,一处是顾塘桥的祖宅, 一处是茭蒲巷的新宅。顾塘桥宅第又分作东西两爿,在西即澄晖堂所在的这一半家里皆称“西府”,为吴太君和章霈以下长房所居;在东的一半称“东府”,为章霂以下二房所居。茭蒲巷章宅为章霑以下四房所居。因吴太君尚在, 各房虽不尽挨近居住,家事族务却都在一处料理;各房人事财物调配开拨, 也皆要呈报总揽,然后再分内外酌情处置。在内,先总归到章霈之妻李氏手里, 其实不过一转,李氏点头说知道了,便往洪氏那边去发落;在外则直接归到章望处。又有一样, 章家历来以诗书传家,家中男子读书治学为第一要义, 多是不理会俗务的,止长房一系掌管宗祠、祭祀、族田、家学等事;其各房自得的产业,皆是各房自行打理, 但倘要使到公中的资产力量,也是呈报总揽到章望跟前处置——故此阖府上下,每日大小诸事,少时十数件, 多时二三十件,都在章望夫妇两个手里决断。只是章望并洪氏两个脾性最是公道稳妥,虽说凡处事必定认真细致无所不当,却都不是那一等癖好弄权揽事之人,大小事务多肯跟人商议,平素又爱拔擢本家后进、带携邻里亲眷,故而合族满意,上下称赞。

如今且说章家资助扶持的义塾学堂。当年文昭公坚辞三公高位,专心治学,其子文华公章荣亦辞官不就,以教书传道为本,圣人赞扬感佩,免了章氏子孙差役,又特赐千顷“助学田”。章家原本就是本地望族,年年修桥补路、救难济贫以报桑梓,既得了赐田,一发好德行善:常州当地重教兴学,不但捐钱纳物,重修了府学、县学,还把城里的义学统统整修一遍,几处人员赀费后续无继的私塾也凑足了教师书本纸墨之类;又有那些贫寒人家、小户子弟中能够读书上进的,只要投书到门下,考查过确有一学之力的皆助给灯火之资,又许诺肯在义塾做蒙师讲学者皆得一份润笔,并给借住学后的房舍,就连日用的笔墨纸张也都一体承担。四十年来常州府开蒙入泮者以千计,进学应举者三百余人,会试登第者一十六人,少说也有七成受过这里头的恩惠。再有,洪氏嫁进章家门后,各处义塾的份例又再添了两桩——洪氏的娘家以药材经营为本业,自她过门之日起,便按月往学里送时用的药材;洪氏又辟出一爿陪嫁的布店,雇了十个裁缝娘子专为正经授课的蒙师做衣衫鞋袜,也是四季按时送到学里。故而府城内外、四村八乡真正有学问的读书人一发肯到到义塾里去:一者可得师长同学广博见识,二者又能得一份安心实在的补贴进项。

只是章家种种用心照应,说到底,还是解一时之困,救一时之急。这小户人家生计多艰难,又最容易受贫病所困。常州城南走线巷便有这么一户人家,靠着章家义塾,原本日子也还能过,不想家中老人幼儿先后重病,顿时落入窘迫之境,叫那一家之主焦头烂额,每日无限烦恼。

却说这家姓常,乃是本地人士,原住在城南兴隆巷。祖上也做过小小一个京官。目今其祖早故,只有一子,名唤常青,不事生产,靠一点家底过活,偏偏科业又不利,至老不过捐了个监生。常青也相继身故,留一个寡妻杨氏,抚养独子常炅。杨氏寡妇失业,别无营生,靠浆洗缝补度日,付不起私塾学费,便把儿子送去走线巷东首的义学即正身学堂。这常炅却是个能读书的,上学后连续数次考试得了上等,于是便得了章家资助,连杨氏一起都搬到了走线巷居住;二十二岁上取中秀才,聘了街坊裁缝刘的长女为妇,三年生了一儿一女。现今正当乡试之年,常炅自年前起便多做温习预备,指望一举得中。不想才出正月,杨氏偶着了风寒,先不过卧床,然而就再不能起。刘氏操持井臼,又要安顿丈夫读书,又要侍奉婆母汤药,一时疏忽,一双小儿女又接连得病。如此几方烦乱,刘氏自己也劳损伤神,不过勉强支撑而已。这常炅原是个孝子,见母亲病不得好,几次请大夫看诊,都只管往贵里用药,一时家里积蓄就花费尽了;及至儿女又病,便只得将原本预备乡试的路费用度先挪出来救急。亏得他自中秀才后,便在南塾教授童子声律一门,这年章望做寿、清明、端午,都有双份的东西节礼送到学里派给塾师,几次解了燃眉。只是眼看乡试日近,家人之病不见好转,而箱橱囊袋已经尽空,连柴米也日渐难继。常炅满心愁烦,实不知钱从何来,又不忍呆在屋中坐看老母幼子病容,或是等妻子刘氏强打了精神宽慰安抚,于是借舀水洗脸避出屋来,却只管杵在院里瞪着翻晒的两件冬衣发呆。

正出神间,突然门外一阵喧哗,就有人拍门进来,嘴里喊他的表字:“寿昆兄!”常炅忙抬头,却是学里的一个秀才,姓苟名山,表字天玉,原是富裕出身,其父早年做绸缎生意,家资颇丰。可惜世事无常,就在这苟天玉十五岁上,苟家遭了祝融,一把火将店铺、库房统烧没了,其父母经不住打击,相继亡故。待他发送了父母,又将店里往来债务账款逐项了清,竟不过剩下数十两碎银,没奈何,将各种古玩桌椅当了两三百两银子,发付遣散了店里的掌柜伙计,家里也止留一个救火时跌折了腿,又无子女亲眷的老苍头做饭看门;因无其他营生,只有房舍宽裕,遂和老苍头搬到角落小院住,其他都腾出来赁给别人。苟家原本的西席姓张,自他家事故后便自己辞馆,到正身学堂教书,因可怜苟天玉遭遇,又爱惜他读书天赋,就让他也到义塾附学,又写了陈情书与章望,极力推荐他给学里童子讲授常识一门——所谓常识,乃是文华公昔日曾言“写算安身,文章立命,经义正源,道德固本”,故教各处义学每旬只三、六、九三日教授蒙学、声律,一、四、七教术数、写算,另约定二、五、八三天讲授天文地理、风物习俗、农谚医方、城镇州郡、行市百工等一般的世理常情,且只粗讲大概,但求无所不包,因此称做“常识”。苟天玉本就聪明灵光,幼时跟着其父天南地北行走玩耍,见识颇多;后虽经变故,不改豪爽本性,三教九流人物都能搭话相共,又积攒了一肚皮杂闻。故而这常识一门,倒似比量着给他定制的一般。常炅在学里教声律,两人都是蒙师,也算相熟,此刻见他来了,不止来,手上还提了个沉甸甸的竹篮,不免问他怎么突然到家里来。

苟天玉只怪他道:“你也见外,明明家里有这样的难处,前些天在学里的时候竟一声不响。我还是昨天听张夫子说起才知道。我这里多的也没有,这些你姑且拿着应急。”一边说,一边就把篮子塞到他手里。

常炅见那竹篮子用一块粗布衬底,装了大半篮子白米,米上面堆七八个鸡蛋,又圈了一串铜钱,钱数总有四五百个。常炅便推辞道:“天玉兄的心意我领受了,这些东西还请拿回去。”

苟天玉道:“送出手的东西,怎么能拿回去?你要不受,我撂下篮子走,以后也没多话。”

常炅没奈何,接了篮子,又把那串钱拎起来塞回苟天玉怀里,只说:“这便够了。你也不宽裕,还是留着自家使唤。”

苟天玉笑道:“我家不过我和老苍头两张嘴,能吃几个钱?再说,这钱也是今朝白来的。”常炅听了,不免就问怎么个白来。苟天玉道:“我前几天才替我娘老子重新修了坟,手上一点余钱都花了。昨天听说你的事,原本没钱,可巧今早出门遇见巷口赵寡妇满世界求人写状纸,说肯舍得五百钱。这不是现从天下掉下来的?”常炅一发追问究地。苟天玉只得把前因后果说了。

原来这赵寡妇有个十二岁的小子,勤恳好学,每天读书要到三更。偏他家就住在兴隆巷口,门前与走线巷相交,平时人来车往十分热闹。尤其有个固定卖油条豆腐花的,摊子就支在他家院门外,每天四更天不到出摊,近晌午收活儿,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雨无阻,因卖的早点量足实在,市口又好,回头老客最多,自然老大的动静声响。赵寡妇心疼儿子天天晨起被吵,定要卖早饭的把摊子挪个地儿。那边则说,我家四代都在这里出摊,老客都认地方,必定不肯挪。两下吵嚷起来,赵家寡母弱子,半点争执不过。赵寡妇便把官司打到县府。然而县官哪里有工夫理会这等样事?不过寻个借口,只说赵家讼纸不合式,就把事情打回来。早点摊子照旧在赵家门口支着。赵寡妇急了,竟一口气拿出一吊钱来,只说写成状纸给五百,帮忙递到堂上的再给五百。苟天玉道:“后头这件是讼师的活计,自然不好沾。但前头这件,也没规定秀才不能给人写状子的。且她许的又是现钱,便宜谁不如便宜我。我就给她写了一个,钱拿来给寿昆兄你,可不是两全其美?”

常炅听了,连连摇头,直说不好,道:“那赵家也艰难,寡母幼子,凡有几个节余,都是牙缝里省的。又是街坊邻居,原只该帮她的忙,怎么好拿她的钱?再说,她这份诉状,又该怎么看?”

苟天玉叹道:“这事赵家不占理。论先后,那早点摊子几代的营生,赵家不过搬来十一二年。论常情,他读他的书,他做他的生意,又没占了赵家院子房舍,也没堵住门户不让进出,两下也没的相干。赵家不过是嫌吵,然而他家就在闹市,没有卖早饭的,也会有卖凉茶点心、草鞋杂货的,几一时能清静?要嫌吵,或换个时辰读书,或索性搬个住处,什么不可为的,非要打官司。何况读书贵在专注,夫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心一于是,不及乎他。佛家说八风不动,古人也有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他自己家里读书,不过墙外有些动静,又不是有人凑到耳边叫嚷,也不是揪拽了衣服掣肘,连这点吵扰都受不住要分心,还读什么书,进什么学?”

常炅点头,追问:“道理确实如此。但这么说,你状子也这样给她写了?”

苟天玉道:“那哪里能够?要这样写,我还怎么得他家钱?自然是偏帮着赵家,儿郎读书不易,又是他家唯一指望。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早饭摊子哪里都支得,平民小户要供出一个秀才何其难得,此处让开一二丈,指不定就是将来直达着天的大道通衢。这也是尊文崇学,礼敬读书人的正理。”

常炅听了,一发皱眉,道:“这样不好。赵家非只白忙,又搭进去钱财精神。这事我既知道,不能不管。”说着就往外头。

苟天玉急忙拉住,问:“你要怎么管?”

常炅道:“自然是把钱先还他,再正理开导。撤了状纸,再与那早点摊子的老板好言商议,最好双方各退一步,才是邻里亲睦一团和气。你不用多管,我自有道理。”说着袖了钱一径去了。

苟天玉被他闪在当地,半句话说不出,浑身抖了好一阵子方才缓过劲来,拖着脚步出了常家门,一边走一边寻思,越想越气,脚下也越走越快。不想走到巷口,斜地里刚巧一辆骡拉的板车过来,他闷着头不看见,一头直撞上去,吓得赶车的小子连勒缰绳带吆喝,到底袖子下面挂破一截。那小子方勒住了骡子,忍不住破口大骂:“个瞎了眼的!走路不看道,地上有狗屙的金屎捡?”

这苟天玉原本气就不顺,偏那小子言语正犯了他忌讳,心头火倏地直窜上脑门,一把揪了他领口,连拽带骂:“嘴里爬蛆的玩意儿,你算什么东西,跟爷呛声!再多一句话招我动手,大耳刮子把你牙打下十七八颗来!”正待动手,这边车上早跳下一个人来,搭了他肩膀,嘴里叫到:“天玉兄弟且慢动手!是我,是我。”苟天玉一听语音,正是耳熟,再抬眼一看,果然是紧邻的街坊、同住在兴隆巷的章士恭。这章士恭正是章家的旁支,自己家里行三,其高祖是文昭公从兄之子,如今虽出了五服,却因年轻干练,其母又是章魁之妻尹氏的庶出侄女,故而颇得二房看顾,现领着一份田庄上日常运输的差事,这日正是从城北小丰庄回来。苟天玉见了是他,连忙松手。章士恭这边跳下车来,先骂赶车小子:“素日里怎么教你的?还不滚去那厢井台边子上打水洗嘴巴,再来给天玉相公赔罪!”然后搀了苟天玉,笑道:“天玉兄弟哪里来?这向少见,少见。亏得有缘,今天便让我做个东,且吃一杯酒再家去。”拉着就往旁边一家酒肆坐了,先叫上一壶酒,随意配猪舌鸭肝几个小菜,又让苟天玉把外面衣服脱下来,拿十来个钱给酒肆娘子替他缝补。少时酒菜具备,章士恭再三与苟天玉让酒。苟天玉原本气恼,他一番动作下来却是早消了,这才觉察肚中饥饿,也不多推辞,连吃了几箸东西,又喝了几盅酒方暂歇一歇。

章士恭遂问先前怎么回事。他不提还好,一提,又是一肚子窝火。于是气呼呼说了,末了道:“我原是好意。他不领就罢了,反说了我一通去。又还给赵家钱,倒落得我两头不是人。”

章士恭道:“这常相公也太迂。你与他解困,送他钱财,又不是偷来抢来。赵寡妇要打官司,你帮她写状纸,她拿钱谢你,原是最正经的路数。常寿昆只该接了,偏他不接,还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也太戳别人的心。”

苟天玉叹气道:“到底他是正经读书讲学的秀才君子,比不得我这没规矩忌讳的破落户。其实我也佩服他道理风骨,只是风骨换不得饭吃。先不说下个月的乡试,就是三年一科今岁不去,如今他家这境况,老的小的一起病,一家子饭都要吃不起,不先紧着眼前的难关,真要空熬出个好歹来,岂不是白瞎了这读书的材料?只是闹了今天的事,我也再没脸上他家的门。”

章士恭听了,点头赞道:“好个天玉兄弟,果然是明理的好汉,真义气朋友。”低头想了一想,道:“你既告诉我,我有个主意。常相公这边,天玉兄弟就先撂开手,只管把事情交给我,我来料理。到底常相公是我们南塾的塾师,但使还有姓章的在,总不能让自家学里的先生难死。”

苟天玉既听这样说,知道他原是第一等豪爽侠义有担待之人,笑道:“三爷开了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于是痛痛快快吃了两杯酒,又把热炒的鸡肉腰花就着一大盆米饭吃了个满饱,然后才披了修补好的衣服,跟章士恭告辞往巷子西头寻人斗棋耍子去了。

却说这边章士恭招呼小子往自家去。他父亲去得早,上头有兄长两个,因两个嫂子与老母都不甚相合,兄弟三个商议了,只他奉着老母在兴隆巷老房子住,兄嫂在打锁巷另起新屋。一时到兴隆巷,进了门,妻房老母一起来迎。章士恭便对妻子董氏说:“拿一吊钱,十斤米,并两件我新做的夏季衣服包了。一会子有用。”董氏一听,当即掼下脸来,道:“这又是往哪家送去?也不知道是哪门子亲戚朋友,又该你挖自家身上的肉去贴补!你也别跟我说,反正东西是没有的!”一转身摔帘子进里屋去了。章士恭没法,只好看他母亲尹氏。尹氏素知自己这个幼子脾性,又知道董氏虽然嘴头子尖刻些,手里也紧抠,但在自己和章士恭母子身上却是从来最舍得使钱,于是笑笑便罢,并不多说,只问他吃饭了没有。章士恭说在外吃了些酒菜,嘴里作渴。尹氏遂拿了早备下的酸梅汤、绿豆饮给他。

章士恭一边吃汤饮,一边慢慢将日间的事情告诉母亲。因说:“他家有难处,我既知道了,又不是力不能及,自然要帮他。苟天玉自己进项有限,额外得两个余钱才被问来处。我这边总比他强,也不怕常炅多嘴。”

尹氏道:“话是这样,但你媳妇说的也有理。咱们家情形虽比他家强,也不过是百步看着五十步。都说是救急不救穷,常家这情形,怕是还要艰难好一阵。且其他吃用还有限,药钱这一项却是个大宗,又看不见底,总不能都靠你补贴。要我说,你真个想帮他,不如往咱家姑奶奶跟前说两句话,再设个什么法儿。如此一来,就算常相公后头问起,咱们不想居功,也好说是顾塘那边的照应。”

章士恭连连点头,笑道:“母亲这话有理。我正要往那边去。”

尹氏忙道:“你且不急,还有些东西给姑奶奶。”说着便急忙忙起身往屋里去。不一会子,抱了两个小小的坛子并一包东西来,交给章士恭,交代说:“这是两坛子酱菜,按照咱们家方子做的,姑奶奶一向爱吃。又有给姑奶奶和你三位表舅舅做的几双家常鞋子。你上去替我给姑奶奶磕头,给舅舅们道好,说我知道近来事多,奶奶爷们都忙,更不敢过去打搅,这点子东西也不值钱,只看我孝敬的诚意罢了。”

章士恭接了东西,正要走,后面董氏从屋里出来,说:“你要去顾塘那边,难道就这样出门?也不知道换身衣服。老大的人,还不懂事,个子都是白长的。”说得尹氏、章士恭都笑了。章士恭依言换了干净衣裳,这才带着小子往顾塘章家祖宅去了。

到了顾塘章府,走东角门,过穿堂,直接到东府二门外的倒厦,依规矩通报了,便有丫鬟过来传话:“奶奶说,请三哥儿到家里见。”章士恭就把带的东西让那丫鬟身后的婆子提着了,自己低眉垂首,恭恭敬敬跟着进去。过了垂花门,进到章魁和尹氏院里,丫鬟引入尹氏日常闲坐并会客的西边花厅。章士恭方向上拜见,殷勤叙说些温寒,又把几样东西奉上。尹氏笑道:“你母亲最孝顺,又实在,不拘拿什么东西来都最最贴心,真叫人不知该怎么疼她。”便问他母亲好,又问他近日差事。章士恭一一答了。尹氏笑道:“你今早才从小丰庄来,正该歇息松散,此时过来,想必有事。你也不是外人,侄子外甥两重亲,有什么话只管提。要有一句话推辞,以后再想亲近,我就不认了。”章士恭闻言,忙打躬行礼道:“四奶奶圣明。果然是有件学里相关的事,想寻六叔说。”尹氏就笑着叫来人,问章偃可在他自己院里,听到答说在诚正院的家塾里看书,便命带章士恭过去。

出了正院,章士恭就谢了从人,说不敢劳动。这边也知道都是一家,章士恭小时也在家塾里念过两年学,并无不认路之理,于是笑笑便止了步。章士恭自家往诚正院走,一路上遇见两三个旁支的哥儿,又有府中的管事,彼此都问个好,只是脸上多少沉重,不见笑意。章士恭不知缘故,存在心里。一时到诚正院中,却见四下鸦雀无声,正屋西边厅里七八个童子正在临帖,东边厅里五六个年纪更小,却不是在临帖描红,而是一遍遍写同样的一行八个字。章士恭从窗格里看到写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且是颜体,就知道这些幼童尚未开蒙。原来章家的习惯,凡族中童子,五岁开蒙,头起认的字就是这八个;把这八个字的颜体写端正熟练了,这才往三、百、千、大学中庸、四书论语、声律韵部逐项地教去。章士恭看了一会儿,这才绕到后面院里,西厢房找到章偃,正倚在窗下榻上读一卷棋谱。看到他来,慌忙把棋谱丢下,跳起来小声笑道:“悄悄的,别让我母亲知道。”章士恭忍不住笑,又急忙掩嘴,然后才跟他行礼,称一声六叔。两人方分别坐下,童子上茶。章偃就问他从哪里来,有什么事。

章士恭寒暄两句,便把常炅、苟山之事说了,道:“想求叔叔设个什么法儿,与他想个可从公中走的名目。侄儿记得先前逢着乡试之年,凡咱们家学塾师要下场考试的,或是安排车船,或是送路费盘缠。若今年还有这一项,不知道能不能先支给他,也解了燃眉之急。”

章偃听了,脸色忽变,连连摆手叫他低声。章士恭吓了一跳。章偃这才道:“快别再说这个话。你才去的小丰庄,不知道这两天的事。乡试去南京的钱,家里早预备下了,原该六月底派到他们手里,因这阵子忙,三天前第一拨才送去东塾。不想就有个卑鄙混账的,前晌学里领了钱,转头就送到温玉院的妓|女鸨母手里去了。又是一宿两夜未归。他家里吓得到处去寻,又告到县府,方揭出来。原来他不独此次,已经足有四五个月不曾往家里拿一个钱,反而从家里掏出许多箱底货。他家里的也是艰难过不下去,逼不得已才求告官府,哪里料到捉出这种事情?当时闹得沸反盈天。消息过来,把大伯娘气得险些昏倒,由大哥哥也吩咐立刻止了往别处义塾的银钱。你还说要给什么人先支一笔出去?这个时候是决计不能的。”

章士恭听了这话,才知道先前往来见到办事的人缘何少见笑脸。叹道:“谁想到还有这样禽兽的东西?只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他一时逍遥,陷了自己家里人不说,还平白带累别人。走线巷的常相公,这下可不是被他坑苦了?”

章偃点头,说:“何尝不是?更别提还辜负了大奶奶和大哥哥。大伯娘每天多少事,由大哥又正预备娶亲,还要分出一点心惦记着学里。结果弄出这一出,跟当面打耳刮子有什么差别。”

章士恭附和两句,又问:“那如今这事怎么了?”

章偃道:“还能怎样?不过是额外花费几天工夫,照着姓名单子把所有人都查点一遍,清楚了大致人品,再把钱发下去完了。”说到这里忽而笑起来,道:“这么着来,对你说的那个常秀才倒是有利。果然他学问好,又有这些实在艰难,必是要多与他家一份银钱补贴的。以大伯娘和大哥哥的脾气,指不定连大夫也给额外请一个好的。”章士恭听这么说,方才放心。

章偃想一想,又道:“虽这样,到底还要再等十来日。远水不解近渴,你说常家情形,怕是等不得这些天。也罢,我身边还有几两碎银,你拿去给他先使着。就说,由大哥哥的话,东塾现有这样的情形,实在要时日处置;前天才把银钱发付止住,不好单为他一人破例,只先送这点钱应急,该请大夫就请大夫,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说着吩咐书童往自己院里传话拿银子,又告诉章士恭:“这件事情我去同小由大爷说。倒是那位苟天玉相公,下次我往南塾去的时候,要烦你替我专门引见。”

章士恭先应了一声是,然后又替苟山谢过。章偃笑笑,叫他随自己往母亲尹氏那边吃点心。章士恭自无不乐意,高高兴兴跟去了。并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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