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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知道上官婉儿的身世,见母亲任她做女史,笑着问:“内书堂的人多的是,怎么想起用她了?”
母亲笑而不语,倒是上官婉儿全身一抖,我以为她要跪倒在地了,她却什么都没说,片刻失态之后,便恢复如常,只是恭顺地站在一边,仿佛一般添茶倒水的宫人那样。母亲看了她一眼,并未回答父亲,一拂手,说:“你自己去领几身衣服,明日起再来当值。”
婉儿便郑重一礼,慢慢退出去。我怕父亲又想起来追问这事,故意缠着他说:“阿耶给六郎新钱,不给兕子,兕子不服,兕子也想要。”
母亲彼时正张开双手,等人给她披上外裳,听见我缠着父亲,就斜睨了我一眼,说:“六郎是舞剑舞得好才得了赏。你这小无赖做了什么,值得你阿耶赏呢?”
父亲无奈地摇摇头,说:“兕子还是个孩子,七娘你这样严厉作甚?”又笑着看我,一把将我抱起,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新钱给我:“兕子是阿耶的小公主,兕子要新钱,阿耶就给新钱。兕子什么都不用做。”
我接过钱,下意识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已经穿上外衣,倒也没对父亲的做法说什么,只是叫人备辇,又转头问父亲:“陛下回去么?”
父亲听见母亲这样说,就有点支支吾吾起来:“我还有些事…”这一刻他毫无圣人尊严,只不住拿眼偷偷瞄母亲,母亲像是没看见似的,一点头道:“如此,许敬宗的上书便由我看了罢。”
父亲连连点头:“你看过的,总是不错的。”他一面说的时候,宦官丞杨子高已经从外面进来,对父亲使了个眼色,父亲就松开我:“兕子同奶娘回去罢。”自己倒先起身,连外袍也不穿就出了殿门。
殿内一时竟有几分寂静。我看看母亲,犹豫着要不要同她一道出去,结果母亲先对我招招手:“兕子晚上同阿娘一道睡好不好?”
那自然是好极。
我屁颠屁颠地就跑过去,挽住母亲的手,她牵着我出去,天已经黑了,然而皇后的全副仪仗打起,却一点也不觉得暗。母亲挥退了请她上辇的宦官丞高延福,又嫌弃仪仗太多,只留了四个提灯的宫人在前,其余人都赶得远远的。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带着我慢慢往紫宸殿走去。我看出她心情不佳,不敢则声,就安静地陪着她走,巍峨的宫墙投下了一排排如山峦般的黑影,我好奇地看着这些黑影,又抬头看看天空,这时代未经污染,天空非常清澈,到了晚上,墨紫的空中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星星。
我无端端地想起了我那短暂的前世,以及那一世界里那位与我母亲很类似的人物,然后又想起了那个我想过千百遍却依旧无解的问题——我的母亲,那不知道名字的武七娘,到底是不是武则天呢?她的身世的确是很相像的,并州武氏之女(外祖父叫做武士彟,但是我不知道在我那个历史上武则天的父亲叫什么),又自称天后。据说我也很有几个不太成器的舅舅和表哥,但是我几乎没怎么见过。可是若说是,这里又不是我知道的那个唐朝,我的祖父,太宗仁皇帝讳建成,就是在另一个历史上被李世民杀掉的那位倒霉鬼,我的父亲讳承宗,虽然性格上是不太强硬,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主见的柔仁之辈,而且母亲她也没有生下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而是只有太子哥哥、李睿、我,以及我们那早夭的姐姐。最关键的是,我确定我们的姐姐不是母亲杀的,毕竟这皇宫里禁卫森严、人多眼杂,而且姐姐当年又是由母亲的死对头,那位世家出身的皇后养的,那时太后还在,母亲又只是个妃子,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想起这种问题,也许是路太长,也许是夜太静,又也许是父亲的行为让我起了一丝隐约的担忧,然而无论如何,这些都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无论母亲是不是“那位”武则天,也无论日后当皇帝的是太子哥哥,李睿,还是母亲,我都会是高高在上的长乐公主,永远高枕无忧地享受着我的荣华富贵。
走过绫绮殿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母亲突然停了脚步,抬头望了望天空,一直自顾自出神的我没留意,一下绊住了,整个人就往前倒,我吓呆了,也没来得及反应,幸亏母亲眼明手快地扯住我,被我扯得半蹲下去,手上用力过大,拽得我的脸与她的脸一撞,我们两同时倒在地上,我没怎么伤,赶紧要爬开去拉母亲,母亲却忍痛捧着我脸问:“伤着了么?”
我摇摇头,那四个宫人早一脸惶恐的地围过来,小心翼翼地扶母亲起身,后面的仪仗也飞快跟上,四周一下亮如白昼。
我紧张地看着母亲,她站了一会,深吸口气,笑着说:“没事。”又对高延福说:“还是叫辇吧。”
高延福对那边一努嘴,后面的步辇马上就上前,母亲搂着我坐上去,忽然问我:“今日与宴的人中,兕子觉得谁最好?”
我心知肚明她在问什么,却假装听不懂:“当然是阿耶阿娘最好了。”
母亲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说:“我是问那些小女娘——兕子觉得,她们谁最好,兕子最喜欢谁?”
我认真想了想,说:“韦欢。”
母亲问:“为何呢?”
我说:“六郎舞剑,其他人不是骇然变色,就是故作镇定,只有韦欢和崔明德是真的不怕。我不喜欢崔明德。而且韦欢敢迫六郎回剑,我敬她的胆识。”换了我,我至多跟崔明德那样。
母亲听我说不喜欢崔明德,笑着点了点我的鼻头。我问她:“阿娘喜欢谁呢?”
母亲似乎是特地在等我这一问,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说:“阿娘喜欢崔明德。”
我睁大了眼睛:“崔明德这人这么傲慢,阿娘还喜欢她?”那可是拒绝了太子哥哥亲事的崔家!
母亲又笑了,揉着我的头,慢慢地说:“兕子,你要记得,有才干固然是好事,但是人有时也不可太有锋芒。崔明德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主动入了宫,也从不在我们面前展露才干。韦欢,呵。”她摇了摇头,嗤笑一声,扭头唤来高延福:“明日传我的话,赏崔明德绢百匹,其他每人绢五十匹,不要赏韦欢。”
高延福恭恭敬敬地应下,我看看母亲,问她:“那我也冷着韦欢一阵?”那些世家贵女的闺范实在太正,我受不了她们,不太与她们来往,倒是韦欢不那么端着,我与她说话时还自在些。
母亲笑着摇了摇头,半是宠溺,半是教导地说:“兕子,你是公主,你想多和谁亲近,就和谁亲近。你想冷着谁,那就冷着谁。你若都不喜欢,和我回一声,我把她们打发回家就是。”
我明白了,母亲方才的行为纯粹是一时兴起,这些小姑娘,包括崔明德在内,压根就没有一个被她放在眼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