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哼了一声,道:“你把我喂的这样,等下晚饭吃不下,阿娘就不问了?你还说我呆,我看你才是真蠢。”
韦欢的脸瞬间就白了,扶我的手一抖,不知不觉竟停了下来,我见她被吓得这样,倒不好意思了,赶紧道:“我哄你的,我一向不喜欢这些大荤大腥的东西,等下去了只嫌东西不好吃,阿娘那里也就过去了。”古今中外的父母们都有一样共性,那就是对儿女总有操不完的心,别看母亲在朝堂上举重若轻,到了我和李睿跟前,真是事无巨细,处处留心,从前我倒是无所谓,可是如今有许多小心事不能教母亲知道,便苦恼得很了。尤其李睿又出了阁,母亲不能像从前那样管他,便一门心思地管我,连一顿饭吃了多少,一晚上睡了几个时辰这样的小事也要过问,着实令人苦恼。
韦欢被我安慰一句,面色才好了些,送我到正殿十步之外才止。我慢悠悠进去,半认真地行了礼,抬头看见父亲,登时吓了一大跳,才几日不见,他竟瘦了好大一圈,虽有宦官替他整理过,却依旧透出一股青灰的颓唐气,看见我和李睿,精神才算好一点,叫我们走到他前面,一手握住一个,笑着问:“兕子近日乖不乖啊?听说你写字大有长进?”
我拿不准父亲到底知不知道我替母亲看贺表的事,便含含湖湖地道:“都是上官才人教导的好。”说到婉儿,下意识地向四处一看,不知她会不会从哪个角落里站出来,对我点个头,却并没看见她。
母亲像是知道我在找谁,澹澹道:“僧法明进献了译经三卷,我叫上官才人誊抄去了。”
今日我与婉儿一直在一起,知道她一日里替母亲拟了两篇赋,十余首诗,已是殚精竭思,晚上再抄经书,真是辛苦已极,想她早上才帮过我,便试探般地对母亲道:“这么晚了还要抄经,太浪费灯烛,不如等明天再叫她抄吧。”
提到婉儿,父亲便没有说话,倒是母亲饶有兴致地看我笑道:“你一夜所费,都不知是抄经所费的几十倍了,倒怪人家抄经浪费灯烛,嗯?”
我被她“嗯”得心里发慌,觍着脸道:“那不是早上阿娘说了,要厉行节俭吗?阿娘尚且如此,我们做儿女的当然也更要勤俭了。”
母亲笑了笑,像是不经意般抬起了手,她刚染了指甲,十指艳红,仿佛牡丹般灿烂耀眼。
母亲像是很喜欢这颜色,目光一直便黏在了手上,直到父亲开口,都不曾上抬半分。
父亲蹙眉唤道:“七娘。”母亲慵懒地抬起眼,一只眼睛分了一半的目光看他,大半的心思却还在指甲上。她一贯喜欢精心妆饰,虽已生过三个孩子,面容上望着却总像二十七八岁似的,今天的妆容比往日还要盛,与她的指甲一样都是桃李般娇艳水润。
父亲被她看得低了头,过了好久,才叹气道:“在这里也待得够久了,这几日就去洛州罢。”
我和李睿对望一眼,拱手道:“是。”
母亲这时候才终于忘了她的指甲,懒洋洋抬头,道:“不如明日就走。”
父亲又叹了口气,道:“随你。”
这倒不是因为那人的穿着打扮——永巷在东内与西内之间,常有贵人误入,如今的风气不比开国那时候,人人崇尚的都是华服美饰,衣裳首饰,往往逾矩,那人打扮得又素澹,看着全没有公主的样子。
婉儿能认出她,是因为她和她母亲、那位方额广颐的天后陛下实在是太像了。
婉儿从懂事时起就知道自己是天水上官的子弟,祖父是“绮错婉媚,开一时之先”的上官仪,父亲讳庭芝,祖、父当年因起草废后诏书而被杀,杀人者,恰是大明宫的实际主人,那位武家的天后陛下。
当年母亲因为是太常少卿郑休远的姐姐、荥阳郑氏的女儿,才得以免除一死,却也籍没掖庭为奴。婉儿从小随着母亲在掖庭中长大,能说话时就开始背辞赋、族谱,母亲唯恐她忘了自公子子兰时起便绵延生息的姓氏,孜孜不倦地在她耳边叙说先祖荣光。父祖的事迹总是有限,宫中的时间却那样漫长,渐渐的,母亲开始说一些从前还没入宫时候的快乐事——春日曲江畔盛开的花朵,打马游街春风得意的进士郎,夏日城外庄园的阴凉爽致,策马引弓飞扬驰骋的世家子,秋日东西市上会有各种各样的吃食,还有万里迢迢终于来到□□售卖货物的胡商,冬日里祖父常常随驾去各地泡温汤,回来时总会带来许多新鲜有趣的吃食和各种各样的圣上赏赐,那时的圣上还不像现在这样昏聩(母亲并不敢直接用昏聩这词,只会在言辞中隐约带出意思来)、任凭一个内宫妇人摆弄……母亲还说,婉儿出生之前她便做了梦,梦见肚子里的孩子要称量天下。祖父和父亲都以为这会是个男孩,日后登阁拜相、光耀家门,结果生出来的却是个女儿,他们都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