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有些不满,我便扯着他的袖子道:“母亲若不罚他,我们再寻人打他一顿便是。难道你我两个还斗不过一个小小的武敏之?”
李睿道:“这可是你说的,一会母亲将这事轻轻放过了,你不要同我置气。”
我道:“放心,我不怪你。”一面说,一面拉着李睿到门口,叫守门的通传一句,未及片刻,便听里面母亲扬声说:“进来。”
我们两个都忙正了衣冠,慢慢入内,这正殿名虽为殿,却与京师的宫殿全不相同,内里一侧是数间大屋合成一处内殿,外有一圈庭院阻隔,庭院之外,再是我们等候的正殿门外。
我与李睿穿过庭院,但见院内两侧摆了二三十盏冰凋的小灯,这些灯里面有一处是镂空的,镂空处都贴着剪成各种各样形状的彩绢,彩绢内又放置着许多蜡烛,此刻蜡烛还未点燃,然而只见这些灯的模样,便知一旦蜡烛点燃,必是五彩缤纷,绚丽灿烂。
李睿与我都被这些灯吸引住,不知不觉停下来,侧着头一看,高延福站在内殿的台阶上迎我们,见我们有兴致,因笑道:“这是周国公进呈给陛下的灯盏。”
李睿的脸便阴了,将头转开,只管直直看着前方,大步入内。
我看见他的脸色,再看看从内殿出来,立在台阶上对我们微笑的武敏之,便也知道这位周国公是谁了,心里一沉,随着李睿进了内殿,在殿内水池边找到坐在池边、裹着外衣、散着头发的母亲。
母亲似是才从池水里出来,身上只穿一件紫罗衫,裹着一件浅黄帔帛,见我们进来,便缓缓从池边起身,婉儿早捧来一双描金玄舄,跪在地上奉母亲穿——母亲叫她执笔书记,这些琐事原用不着她,然而自从那日母亲问她《韩子》之后,她侍奉母亲便越严谨卑微,举凡衣裳鞋履、汤羹茶水,除非有事在身,否则无不亲力亲为,母亲对她这番恭敬也颇满意,近来总是用她贴身侍奉。
婉儿等母亲穿好舄,向我们走来,方缓缓起身退到一边,她站着的时候腰也是弯着的,头压得很低。此刻殿中只有她一个随从,她站在那里却并不显得突兀,我起初以为这是她将自己隐藏得极好,我们几乎注意不到她的缘故,后来才发现她身上有种与一般宫人全然不同的气势,这气势令她更与皇后、亲王和公主,而非与官奴婢或是下人们更接近。
李睿同我来时都憋了一肚子的话,等见了门外的武敏之,倒都犹豫起来,进殿半晌,除了各自唤一句“阿娘”,便再无二话。
母亲看我们的模样,倒是笑了起来,伸出手,一手摸摸我的头,一手捏捏李睿的脸,道:“你们是为敏之的事来的罢?他方才已经同我禀报过,说在猎苑见了兕子,起初没认出来,没顾上行礼,惹得兕子不高兴了?”
李睿道:“何止是没有行礼?他的随从们在兕子面前亮了刀,兕子只一个人,被他们那么多人持刀围着,这岂是区区一句‘没有行礼’便好敷衍过去的?”
母亲摸我的手一僵,转头看我,我从她手下钻出来,拱着手,规规矩矩地道:“我初次骑飞龙,不知它跑得那样快,竟带着我一个人跑到猎苑里去了,在那等王诩他们时,看见一队人打马经过,起先没认出来,等到武…敏之表哥掉转头,才认得他。他是自家表哥,当然不必见外,也不用计较这些。他的随从们却着实可恶,不向我行礼不说,敏之表哥一发话,他们还都抽出刀来,将我和敏之表哥围住。后来是六郎带人来了,他们才收刀上马,也不见过六郎,就自己骑马走了。我和六郎想此乃圣驾所在,这些胡人这样随意进出,持刀带失的,担心阿耶和阿娘,且表哥这样粗心,万一御史弹劾也不好,所以才前来禀报一声,并不是特地来告敏之表哥的状。”
我真傻,这样的事,叫御史出面,岂不是比我们两个巴巴地前来告状要好得多?只是若是御史出面,这又变成一桩国事了,武敏之毕竟是母亲的外甥,继承了周国公的门户,他受到弹劾,母亲面上须不好看——想到这,我忽然明白韦欢方才为什么叫我不要来告状,又让我不要添油加醋了,母亲娘家只靠着武敏之一人支撑门户,武敏之便等于母亲的娘家,母亲怎会轻易就处置他?
想明关节,我赶紧对还在那里顺着我的话絮絮叨叨同母亲补充武敏之有多无礼的李睿使个眼色,李睿倒是看到了我的眼色,却没有那份机变,既转不过弯来,话说到一半,索性就闭口不说了。母亲正面无表情地听他说话,忽然见他住了口,挑眉等了片刻,才见李睿讷讷道:“方才我也是从远处看见,母亲还是问兕子罢。”
母亲不悦道:“你若没想好,便不要开口说,开口说到一半,忽然又停住,心里一点成算都没有!你好坏也是我的儿子,又开了府,这便是亲王该有的样子么!”
李睿不想母亲忽然这样严厉,吓得一低头道:“我…臣…是臣莽撞。”
我赶紧道:“阿娘,六郎他确是隔得远了,看不真切,听我一说,又着了急,所以才在母亲面前失态。其实表哥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我…我不知怎地,一见表哥就有些害怕,总觉得他要害我似的。”方才我只想到一层,再仔细一想,其实武敏之并非没有受过母亲的处置,可见母亲对他的容忍也是有限的,如今我们已经告了状,便只能抓着他的弱点说,而此事由我来说,就再适合不过了。
母亲果然没想到我说了这样的话,面色微变,盯着我慢慢道:“敏之是你的表哥,你小时候还常常与他玩耍,有什么好怕的?”
我道:“我也不知为什么,一见了他,便觉得怕,今日他又带了那么多人,个个都带着兵器,我反而孤身一个,身上只有一把未开刃的短刀,大约…反应过度了些罢。”
母亲沉默了。
李睿似是猜出什么,勐然转头看了我一眼,右手骤然紧握,我连忙抓住他的手甩了一甩,李睿才重又低了头,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眼前的地面。我们谁也没出声。
良久,母亲才道:“敏之倒也罢了,他那些随从都是胡人,平时也不懂规矩,以后再不许出入宫禁。”
我的心直直地往下沉,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母亲是这宫中待我最好的那个人,可是如今看来,母亲与父亲、李成,其实也未必有什么大差别。虽然一直告戒自己,她只是我这具身体的母亲,而非我真正的母亲,但是事到临头,依旧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母亲许是看出我的失望,叹了口气,道:“取那把刀来。”
婉儿很快便过来,两手捧着一把短刀来。这刀的刀鞘黑沉沉的,看着极其不起眼,然而母亲将它□□时,却见一道寒光闪过,刀面雪亮,刀刃薄如蝉翼,着实是把好刀。
母亲将刀交在我手里,澹澹道:“日后,许你御前带刀。”
我握着那把短刀,心中五味杂陈。
我笑嘻嘻地走上前,放李睿一个人站着,李睿扔过来一个“没义气”的眼神,我假装没看到,先抱着父亲的手臂喊:“耶耶。”和他撒娇说:“兕子好久都没见到阿耶了。”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影响了大脑的缘故,这个时空的我特别爱对父母撒娇。起初我对这还有点不适应,后来简直就已经成为身体的本能,要是哪一天对着阿耶阿娘不嗲声嗲气一点,或者不说些孩子气的话,我简直浑身都会不舒服。
当然,我的父母是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和他们搞好关系绝对对我有好处。
我的便宜父亲一见我就呵呵笑,一把伸手把我捞起来,抱在怀里。这个时代的男人好武,中年男人们也大多身强力壮,单手提熘我这小身板完全不是问题。
母亲故意道:“兕子一来就奔阿耶,就不要阿娘么?”
我忙从父亲怀里探身喊:“阿娘。”父亲却又不松手,还逗我说:“兕子不要阿耶啦?”
我从他怀里跑出去,跑到母亲那里,拉着母亲起来,一定要她站在父亲身边,然后我一手拉着一个笑:“一个家里,要有阿耶,也要有阿娘。”
李睿满眼鄙视地看着我毫无下限地卖傻卖萌,眼神里分分钟传出来“你好意思说你十二岁了?!”的信息,我没有理他,笑得又傻又甜,窝在父母的怀里,直到他们两个终于互相牵手,又跑去拉李睿:“还要有阿兄。”
李睿笑容僵硬地加入卖萌队伍,亏得他还没傻到拆穿我的地步,父亲母亲一个牵了儿子摸摸头,一个拉着女儿搂搂脖子,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大不一样了,一家人说了会话,母亲率先开口:“六郎也大了,我听说你最近渐渐的不要黄门服侍,而喜欢叫女娘们近身了,是不是?”
李睿红了脸,大家公子的勾当,母亲当然是清楚的,看见他红了脸,就放缓语气,拍着他的手道:“在自己阿耶阿娘面前,害什么羞呢?”
我感觉话题要向少儿不宜的方向转了,赶紧转头,假装什么也听不懂,顺手去拔父亲的胡子玩。
父亲哭笑不得地打掉我的手,好脾气地道:“兕子都多大了,还这么胡闹。”
我吐舌头说:“阿耶面前,我怎么敢说‘大’呢?”
父亲含笑搂着我,抚摸我的头顶,向李睿道:“雉奴,你也到了年纪,该是有些人教导些事情了,你母亲宫中的秋杏,与我宫中的小梅,皆是良家女,都拨给你服侍,可好?”
父亲便是这么温柔的人,即使是命令,也说得斯文,像是跟儿子商量事情那般。而母亲则微笑着立在一旁,就算是在亲手搂着小儿子的脖子这么温馨的时刻,也显出强大的气场。
春桃脸色煞白,拿眼看李睿,李睿却压根都没有关注到她,父亲见他模样就知道怎么回事,笑着看一眼他的近身内侍高长龄,高长龄使个眼色,外面就进来两个娇小可人的侍女。
这两个人我都不太认得,迈着小碎步过来,远远站住,齐齐行礼以后,父亲问李睿:“你可喜欢?”
那两个人都轻轻抬起了头,看的出来都很不好意思,只露出半张脸,眼睛依旧是下垂的,都是纤细娇嫩的款,和时下流行的丰腴型不大一致,当然也或许是因为年纪都还不大,没发育完全之故。
李睿胀红了脸,也不敢完全抬头,只悄悄瞥过去,然后小小地点了一下头。
春桃的嘴唇都快咬破了,两眼含泪,不敢在御前露出来,就微微低了下巴。她是跟着母亲内室的人,专司添香,要是遇见比较显赫的主子,譬如说我和李睿,也就是端个茶倒个水,我们待她也要客客气气。她在立政殿的一众宫人中,称得上是有脸面的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她一样也是不能在御前哭的。
不但不能哭,连笑也不能自主地笑。她们的表情都是随着主人的,主人乐,就该含蓄地乐,主人悲,就该低调地悲。
就算在后世广为称颂的盛唐时代,人权也是个很大的问题。门阀林立,百姓贫苦,贵族们奢侈享乐,平民们苦苦挣扎。
看,这就是我始终无法融入这个时代的原因之一。我总是用后世的眼光来看现在的问题,在许多事情上,我跟同时代的人根本没法达成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