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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不太愿意提到娘家人的事,因此我只知道外祖家中人丁不蕃,母亲的两个哥哥和一姐一妹都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他们的子女不是在外地为官,就是早夭,只剩一个表哥武敏之在家中支撑门户。这位表哥深受外祖母和母亲喜爱,外祖母还在时,母亲常常带我去看望她,每次去,就必要召见这位表哥。有时候母亲派我单独去看望外祖母,也是这位表哥接待。
记得有一次,武敏之拉我到一边,说些奇奇怪怪的猥琐话,还让我碰些奇怪的地方,倘若我真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多半也就听了他的,随他摆弄,然而我的内里却并非孩童,他叫我碰哪里,我偏偏揪住那里,猛然一拽,拽完还抢先哭叫出声,将乳母宫人全部引来,继而大哭着要求回宫,连外祖母也苦劝不住。
那之后我只见过一次武敏之,便是外祖母过世时候。那一次母亲也只叫李晟和李睿带我一道去致了一回祭,并未久留。我在宫中,外朝的消息知道的并不真切,只隐约听说武敏之被外放出去,没想到现在又回来了。
武敏之现在少说也有三十岁了,看着却与昔日没什么差别,依旧是一副美艳轻佻的少年相貌,看人的时候还是喜欢歪着头,说话的时候声音刻意轻柔绵缓,不懂事的小女娘听了,一定觉得这位大哥哥说话温柔得醉人,我听了却只觉恶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见了我还不行礼,你倒是好放肆。”
武敏之嗤笑一声,缓缓催马过来,我见他毫不畏惧我的身份,下意识地勒马倒退了一步,武敏之的笑容更灿烂了,靠在我身边,一手来牵我的缰绳,对我笑道:“二娘长大了,越发出挑了。”
我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举起马鞭,向他一挥,却被他握住,武敏之左手一卷,将我的马鞭轻松夺过,偏头对我露出一个笑。
我此刻真是万分后悔将从人甩开了,当时只想禁苑之内,往来都是达官贵胄,不认得我也认得我的衣服和马鞍,却没想到竟有武敏之这种胆大包天的人,如今他那里二三十人,我却只身一人,真要闹将起来,吃亏的多半是我。哪怕事后母亲将这群人全部凌迟,也已于事无补。我眯着眼,留神看了一圈周围,行宫离此地倒是不远,但是宫门守卫自有职守,未必一喊便能来,而外面驻跸的军士离得又有些远,赶来也要些时候,我目下所能做的,要么是仗着马好,强行策马突围,这样一则我骑术太差,未必能从这一群少年中突出去,二来若闹到父母跟前,未免倒显得我理亏,要么是等我的随从跟来,但这样又不知道要等多久,万一在此之前先发生点什么,倒霉的只会是我。
我默默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放了一把未开刃的短刀,还是李睿送我的,说等我及笄了就替我开刃,当时我还觉得这样挺好,现在却只在心里狂骂自己和李睿——若当时便开了刃,此时至少我也能有个倚仗,武敏之若敢对我做什么,我便一刀结果了他,料想他的随从也没有他那样的胆子,敢在禁苑之中欺辱公主。
“好久不见,大郎还是如此洒脱。”我想了许久,觉得还是等随从来好些,便对武敏之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寒暄了一句。若是平常,我一定毫不留情地就“武大郎”这个称呼好好地嘲笑一下他,现在却一点调笑的心情都没有,右手紧紧握住缰绳,左手抚在腰间的短刀上,故意侧过身子,把刀柄露给他看。
武敏之看见了我的动作,笑了笑,松开我的缰绳,懒散地坐在马上,他的随从们像是得到了命令一般,慢慢地过来将我围住,我强自镇定,指着这些人对武敏之道:“大郎是我的表兄,家人之间,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你这些部曲,怎么都这么鲁莽不懂事,竟敢不向我行礼?”
武敏之微笑道:“他们都是鲜卑人,许多连官话都不会说呢,那些礼节自然是不知道的。你我兄妹,也不必计较些下人们的小错,二娘说对不对?”
对个屁!我完全忘了他与我的母亲同祖的事,在心里默默地把他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面上却只好作一半的怒色:“看在表兄面上,当然不会计较,但是不知他们对我都这样无礼,侍奉表兄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呢?”
武敏之转头对那些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也不知是鲜卑话还是吐蕃话,但见那些人齐刷刷地抽出短刀,雪亮的刀刃在林中疏密不一的阳光下反射出不同的光线,晃得人眼晕。
这样的冷天,我却被这阵仗吓得全身发热,额角上都透出汗来,武敏之又说了一句什么,这些人忽然下了马,齐刷刷地向前几步,将我和武敏之紧紧地围在一片白煞煞的刀刃之间,这些人还都在笑,每个人都露出一大片牙齿——他们虽然各自衣着光鲜,人俊马膘,牙却都是一大片黄色,口齿之间涎液黏连,状如恶狼。
武敏之又在对我笑了。
他的笑没有维持多久,外面突然又响起一片马蹄声,这片马蹄声比方才更密,如奔雷一般从一侧传来,前声未远,后声又至,层层叠叠,仿佛波涛拍岸。
我在马上微微立起,向那边一看,远远就见到了骑在前面、穿亲王服色的少年,如今大唐这个年纪的亲王只有李睿一人,我面上一喜,对武敏之笑道:“表兄,你这般行止,算是刀挟公主了么?”
武敏之面色不变,只笑嘻嘻道:“这是鲜卑人的礼节,是尊敬,并非要挟,这是在向公主你行礼呢。”比了一个手势,他那些部曲便瞬间收刀入鞘,重新上马,向另一边奔去,武敏之自己也调转马头,回身看了看远处,对我笑道:“那是二娘的人,还是六郎的人?”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才见李睿身边骑着马、穿着宫人衣裳、正指着我这边的韦欢,大怒转头,武敏之却早已笑着去得远了。
李睿少说也带了二三百人,到我跟前停住,笑着问我:“听说你想和我比试打猎?”又问:“刚才那是谁?怎么那么些人围着你?见了我又跑了?”
我看了韦欢一眼,低声道:“那是武敏之。”
李睿吃了一惊,道:“武敏之?他来做什么?”
我见他似乎对武敏之甚是熟悉,忙问:“他如今到底是什么官职,我瞧他嚣张得很,见了我都不行礼。”
李睿道:“你那时还小,难怪记不住——他因对太子无礼,母亲出他做岷州刺史,夺封户三百,不知今年怎么又回来了。”
李睿不知,我却知道,武敏之所谓对太子无礼纯是托词,这里面多半有当年对我无礼的事,说不定还有外祖母丧礼上的事——那年我们去致祭时,这武敏之脸上一点哀戚之色都没有,缞麻下穿了双紫色绣金鸳鸯的云头履,李晟私下里还和我们嘀咕过一回,不过这些现在说也没意思。我便只对李睿道:“他方才对我也甚是无礼,还拿刀威胁我,阿兄,你陪我去告诉母亲罢。”
李睿没想到禁苑之中,居然有人敢做这样的事,怔了一下,才来得及发怒:“这畜生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兕子随我来,我带你去见阿耶阿娘。”一面说,一面率先就要往行宫去,我也调转马头,夹紧马腹,跟着李睿过去,经过韦欢时,却被她扯住缰绳,这家伙的力气真大,一下便将我的马扯住,我转头对她笑:“方才多亏你,等我从阿娘那里回来,再好好谢你。”
韦欢瞪我:“你以为我是同你要谢礼?”
我见她不悦,忙道:“当然不是,我只是一时想起来,先同你说一声——你叫住我,有何贵干?”
韦欢听我语气戏谑,又瞪了我一眼,问我:“你有帕子没有?把头上的汗擦一擦,等下吹了风,着了凉,杨娘子又怪我。”
我道:“现在不能擦汗,擦了汗,母亲怎么知道我方才的惊险?”一面说,一面故意倒把衣裳松了一下,韦欢白了我一眼,道:“依我说,你还不如请冀王替你把那人给打一顿,废他一手或一脚来得干脆,不然这事无凭无据的,告到御前,你未必能拿他怎样。”
我有些不解:“他方才明明叫人拿刀威胁我了,你和六郎不也都看见了么?怎么叫做无凭无据?”
韦欢对我嘲讽的一笑,道:“你不信,只管去试试。”
我见她说得笃定,倒也信了几分,犹豫一会,还是决定先同母亲说说试试,韦欢见我固执,撇了撇嘴,道:“你若执意要去,我倒教你,将自己收拾齐整,去了陛下面前,只说方才发生了什么,不要添油加醋,陛下圣明,是非曲直,自有决断。”
我笑:“说到底还是叫我擦汗——放心,我没那么柔弱。”话刚说完,偏偏一阵冷风吹来,虽是忍住没打喷嚏,却也全身一颤,韦欢白眼翻得利落,手上倒没慢,眨眼便将她的披风解下来,甩在我手里,自己纵马追着李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