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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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欢进宫不比当初选伴读时那样盛大慎重,母亲一句话,父亲一点头,外头传了旨意,当日韦欢便骑着一匹宫中牵出去的骡从,带着一箱子随身物件从进炭车的地方进来了。

我之所以知道她是从那地方进来,是因自紫宸殿出来便直奔了建福门去,左等右等都等不见人,派人去问,才知内里,那时一股明火自胸膛而发,恨不能立刻便追过去,把那带路的给打一顿,可惜建福门离东宫实在太近,没等我往回走,已经被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东宫的李晟叫住,我只能含了怒火,低着声气向我这位好太子哥哥行礼。

李晟显见得是憔悴了,而且像是有很大的心事,便是对我笑的时候眉头也皱着:“兕子怎么出来了?别吹了风。”

他一说,便有他的侍从拿斗篷来裹我,我推开他们,嘟囔道:“这天又热又旱,我才不披这个。”

李晟忧郁地抬头看了一眼天,九月的天空,又是近傍晚的时候了,太阳却依旧烈烈地照着。今年是个旱年,长安左近农田颗粒无收,往常若是遇到旱灾的迹象,我们早就该启程去洛州了,可是今年为了筹备李晟的亲事,父母都留在了这里,反倒把李晟打发去了洛州,没过多久,又叫了回来。

说起来,后世人总听说大唐盛世,觉得我大唐必是百姓丰饶、国帑富足,这天下一定河清海晏、万邦归心。但是自我在这里待的十二年来看,这大唐盛世的由来,却委实有些多难兴邦的意思。不说开国未久,旧日门阀世家枝蔓交缠、盘根错节、把持朝政,也不说高祖、太宗时诸子相争、拉帮结党、祸乱朝纲,更不说吐蕃、突厥三不五时就到都护府或是几个边境州郡逛一逛,打劫些人马粮草,但只看这西都常常闹旱灾,东都又常常发大水的毛病,便可知当今国事之艰难。

李晟自去年开始监国预政,未满一年,那头上便生了好几根白发,再一皱眉噘嘴,看着便如三十许人一般,看了一回天,竟忘了同我说话,转而回身问侍从:“今冬京中民户安置,可议出结果了?”

那答话的穿着青色官服,留着髭须,显然不是宦官:“圣人命殿下着紧读书,臣便叫他们不要再去烦扰政事堂的相公们了。”

李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叹了口气,才想我,又微微笑道:“听说兕子要学打马球了?阿兄这里有天马,想不想要?”天马是西域贡上来的大马,既高且大,腿长而细,父亲曾说“此天赐也,殆天马乎”,因此直接赐名天马,这马十分难得,一年才有一两匹,满京贵属皆以得一匹为荣。

李晟毕竟是我这具身体的亲生哥哥,十二年来,除了和亲那件事外,也从未对不住我过,我见他满面愁容,心内生出几分不忍,有心要劝他一劝,看见那后面一长串的侍从,又把道理全都吞下去,摇头道:“不要。”

李晟露出惊讶的表情,连眉头都舒展了不少:“从前你但凡见了好东西,不要到手便绝不肯罢休的,怎么现在倒变了性子了?”大约是疑心我还生他的气,脸色又变了变,低了头唤道:“兕子。”后面却一个字都没说了。

我既有心要点醒他,便故意背着手,昂着头,踱着八字步,怎么引人注目怎么来地走了一圈,才道:“这天马好是好,但却跑得极快,太过灵敏,于我不大合适。”

李晟奇道:“大凡看马,都是要它跑得快、变得快,才夸做好马,兕子身为公主,本该骑一匹好马才是,怎么倒说不合适?”

我道:“它固然是好马,我却不是好骑手,倘若一般的驽马,叫我骑着,便一时操纵不当,因它迟缓驽钝,也不至于将我摔下,或是撞到哪些不该撞的地方去。若以我这样不中用的骑手,去使唤一匹心高气傲、又跑得极快极猛的宝马,不说这马肯不肯听我驾驭,只说以我的技艺,万一有些差池,又待如何?”

李晟道:“觉得自己技艺不好,苦练就是了,怎么倒怪起马来。”

我道:“若是诗书翰墨之属,苦练倒也无妨,可是骑马这样危险的事,一个不当,就把我摔下来,跌得粉身碎骨,我自然要慎之再慎,还是先在驽马上多加习练,等技艺纯熟,再驭宝马。这便叫在什么地步,做什么事。”

李晟也不知听没听懂,对我笑道:“小小年纪,倒是一大堆偷懒的道理。”

我见他不明白,也不多说,与他告了别,匆匆回到蓬莱观中,入内先看见王诩和宋佛佑,两人都免了冠带,跪伏在地,见了我,口称有罪。

我尽力以沉稳的口气说:“既知有罪,便当加倍尽心,戴罪立功,以观后效。”又道:“本殿人事冗杂,职司不明,你们可议一个条陈与我,将内外诸事,譬如通传、洒扫、值夜、守卫等,都划分明白,写成一本,殿中各执事通背熟诵,连赏罚等次,也写清楚,悬在门口,凡有悖逆、通外、玩忽、不当任等事,便照上面处置,明白么?”

自早上起,我便一直在想如何整顿殿中人事,《韩子》上有些话说得很有道理,主君要不被人壅蔽,第一权柄不能假借于下,第二赏罚必须分明。我已向父母讨得权柄,接下来便是明赏罚——我从小便万事不曾劳心,做事任性得很,高兴时候赏赐也没个定数,火气上来,也往往口不择言,我虽已有心要改,毕竟本性难移,倒不如定个成法,既省得我自己处置不当,又肃清了殿内规矩。只是这时代的律法习俗我只知道皮毛,要定这些规章律令,到底还是要依靠殿中这些有资历又有些学问的侍从,又怕他们合起来哄我,便想了这个主意,索性明定典章,日后办事时候,照本宣科即可,这法子在后世,不过是公司企业里最粗浅的工作范围和职责描述,在这时代却算是新颖,殿中诸人都面面相觑,唯有宋佛佑喜道:“公主莫不是要仿照前年圣人颁《大唐律疏》,以明下民之行止、参赏罚之有是?若是,妾请名之《蓬莱疏令》,令殿内诸人早晚诵读,以保规矩有守,方圆不失,如此,殿内必行止有主,动静随分。”

我万料不到自己一句话,倒被宋佛佑解读出这样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道:“叫《长乐公主府令》罢,你们先快去拟草稿,拟出来我看。”

宋佛佑喜不自胜,竟对我郑重磕了个头才起身离去。我瞧瞧她,再瞧瞧王诩,摸着下巴对早就迎出来,在旁边看热闹看了许久的韦欢道:“四娘替我想想,方才是不是有好几个人不高兴?”

韦欢等人一走,便以肩膀靠着墙,懒洋洋地道:“再怎么不高兴,也不过是奴婢辈罢了,你管他们做什么?”

我有些不悦,转头看她:“再是奴婢,不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与我们一样的人么?你怎么这样说话。”

韦欢嗤笑道:“你生气起来,踢别人、打别人的时候,怎么不说他们是一样的人了?这会儿说这话,你可真不违心。”

我悻悻然搜罗词语要反驳韦欢,然而只想了一会,便逐渐心情沉重——初来大唐,我便对这里的上下尊卑很不习惯,哪怕是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也依旧以后世现代文明之人自居,发誓要做个仁善友爱的“好”公主,绝不如我那些亲戚们一般凌虐奴仆、草菅人命。可是若仔细回想我在这些日子里的一举一动,又何曾有一点平等友爱的影子?从前我还可安慰自己,说这是天生的地位使然,我已尽了自己的力待他们好了,但是在韦欢这样的聪明人面前,这话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韦欢那双眼睛实在是太亮,亮得让我想起庙里那些号称烛奸除恶、无所不能的神祇来,而怀着那些龌蹉小心思的我,便如那些狐假虎威的作伥小鬼,在她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我被韦欢看红了脸,略昂着脖子道:“无论如何,以后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不爱听。”

这样的话是指形容那些奴婢们的话,还是指的不许揭我的短处,我没明说,但我想,以韦欢之聪慧,必然早已将我看穿,因为她对我笑了笑,伸了个懒腰,道:“你是公主,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我看见韦欢那张嘲讽的脸,真如喉头横梗了一个鱼刺一般,吐也不是,吞也不是,且又有些后悔叫她进宫了,不知现在再同母亲说,将她赶出去,还来不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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