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雨,至三月却忽然放了晴, 草叶繁茂, 花朵盛开,坐在车里都能闻到这些花草上散出的春天气息。
崔明德的心不知不觉溜到了车外, 想象着道路两旁花草芬芳的模样, 轻轻地弯起嘴角, 身子微微动了动, 依旧是正襟危坐的模样,只是两手不再放在膝盖上,而是向内挪了一寸。
长乐公主的别庄离上阳宫近得很,坐车徐行,也不过二刻即至, 自大门至内苑倒有些距离,门上殷勤引车乘入内,崔明德却执意下了车,缓步入内, 第一眼看见独孤绍斜靠着门框,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崔明德的心砰砰直跳。上一回她并没有这么紧张,只是纯然觉得独孤绍既已回来,她便当恪守承诺, 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好“新妇”。为了做一个好新妇,御宴中崔明德第一个扶住了醉醺醺的独孤绍, 带她回了自己的地方, 为她擦身洗漱, 做一切新妇该做的事。
崔明德自问那一夜自己所为实在是对得起崔氏闺范,除了替独孤绍脱衣时那股奇异的陌生感觉之外,一切都堪称完美,算是那股陌生感,也很快便被她强压了下去,化作一位合格的新妇该有的温柔和体贴。
不合格的,反倒是惊惶支吾的独孤绍。
崔明德想过无数次与独孤绍相见的场景,她想过独孤绍会一见面扑过来、当众抱住她,或是她一见面忍不住、当面抱了独孤绍,也想过两人各自按捺情绪、到暗处再诉衷肠,当然独孤绍也可能不回来,或是回来的时候少了一二处肢体,也有可能独孤绍能回来,她却再也不在宫里…崔明德一做好了最好和最坏的打算,却万没想到所有这些打算全都用不上。
独孤绍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完整无缺,她也安安生生地待在宫里,前程可期,可她们见面时没有衷肠可诉,只有既熟悉又陌生的熟人相见的尴尬,像是定了娃娃亲却从未见过的男女突然成了婚,明明知道彼此将是自己一生最亲近的人,却不知到底要如何个亲近法。
十余天中,独孤绍又进了三次宫,也与崔明德见了三次,只是没有一次是单独相见的。御阶上远远的一瞥,举手投足间隐约的示意,都足以令崔明德心潮澎湃,溯回久之。
可独孤绍依旧没有与她单独相见。
现在想起来,觉得大约是如长乐公主所说,一切总要看独孤绍的意思罢。毕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儿时隐隐约约的情愫,到如今究竟还剩得几分还在两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
崔明德过来了。独孤绍不自觉地自门框上起身,好像遇见上官检阅的兵汉一般,将腰腿都挺得笔直。
太平的信中总是提及崔明德,独孤绍虽远在边地,对崔明德的近况却了若指掌。可太平从未提起过崔明德的样貌,没说过了这么些年,她竟变得这么漂亮。肌肤莹白,润泽如玉,眼眸深邃,光亮如星,蛾眉螓首,颈如蝤蛴,从前师傅们教的一切美人的诗词,似乎都可以套用在她身上,却又似不足形容她的美——毕竟那些硕人、东家子、西施…那些都只是男人们所描绘的美人,何曾有一人如她这般,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那些以色闻名的美人,又何曾有一人可如她这般,通身都是历经岁月而沉淀出的娴雅芳淑?她站在那里,不需**妆点,便已如神女般端丽耀眼,不必开口说话,便已知她之所言,自然如玉旨纶音,凛然不可冒犯,与她比起来,成天在糙汉丛中打滚,晒得肤色黝黑、脸带褶皱,说话总要克制着才能不带出粗俗俚语、握刀枪比握笔更稳的独孤绍简直像是自万里之外一路乞讨而来的难民胡寇,两人站在一起,便足以令人想到“明珠蒙尘”四个字。
独孤绍两手死命向两侧一贴,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崔明德经过时脚步没停,只是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点得恰到好处的朱唇轻轻启开,声音泠泠如石上清泉:“独孤将军。”吐气如兰,偏却遇见春风捣乱,那一点香气在她与独孤绍之间来来回回,徘徊久之,最终也只有三分中的一分能飘到独孤绍面前,却教人更思念那余下的两分是什么味道。
独孤绍不知不觉胀红了脸,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崔尚宫”,指尖僵硬,鼻尖上也隐隐冒出了汗,但人依旧是笔直的,一手习惯地去按刀,落了个空,才想起来今日她听了李太平那厮的话,没有穿戎装,而是改穿了奉天服饰局新出的浅色春衫,下坠飘摇裙摆。
独孤绍十分后悔自己竟听从了这话,结果现在只能穿着极不合适的女装,步伐怪异地在崔明德身边走着,既不像个武将,也不像个女人,畏首畏尾、扭扭捏捏,却又摆脱不了那股糙汉气,走路时偷偷摸摸地抬眼去瞥崔明德,希望她看不见自己这猥琐别扭的模样,可真看见崔明德目不斜视地向前走时,又觉得有些委屈,再走一步,鼻尖上的汗便冒得更多,连身上也出了汗,黏黏腻腻的,想要借口离开,脚下的路却到了尽头,入眼只见一片荒芜的园林,不像是公主园林,倒像是荒郊野庙,想叫人问时,前后的从人忽然又都不见了,独孤绍大急,一句粗话立即出了口——亏得是康国话,崔明德没听出来,只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前行。
独孤绍骂了一句粗话。以中原文字而言实在无礼已极,毕竟涉及了列代先人,实在是世家大族所最忌讳的骂法。但崔明德不但不觉得被冒犯,反倒莫名地觉得亲切。
崔明德记得自己生平第一次打架。那时她与独孤绍已有些要好,偶尔会在独孤绍翻墙爬树时帮忙把个风、在人问起时代为遮掩。那一天天气也如今日这般晴朗,独孤绍比往常更坐不住,听课听不到一刻便在席上来回腾挪,等不到师傅走开,悄悄扯了崔明德的袖子,央她帮忙遮掩。崔明德却不过这远房表妹的请,答应了,她是家里最出色的女娘,年少一辈的典范,师傅和长辈们的骄傲,连兄弟们都被长辈教导着要向她学习,因此她说“独孤将军说是有事,派人接小十六回家了”时,竟无一人怀疑。独孤绍顺利地溜到了街上,约好一个时辰即回,可一个时辰后却没有回来。
崔明德一直等着她,学里下课了,托词说有问题要问,师傅们也走了,说想留在这里安静读书。她一直等着,想方设法地等着,自午后等到了傍晚,等到祖父派人催了又催,几乎再等不下去时,独孤绍回来了,满面青紫,一瘸一拐,早上穿的短衫没了,变成了一件麻衣。崔明德从未见过那么臭、那么糙的衣裳,若不是独孤绍还有伤,她一辈子也不想碰那件衣裳。而崔明德忍着恶心,屈尊纡贵地去扶独孤绍时,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是“头钱价贼胡”,第二句是“狗鼠辈欺人太甚”,第三句是胡语,不知是何方之胡,也不知骂得是什么,但想来胡人既同出一源,又都粗鲁无文、不学礼义,骂人的话与今日独孤绍所操之康居语应该有异曲同工之妙。
崔明德轻轻地笑起来,听见身边发出一声闷响,转头一看,独孤将军的右手狠狠地捶在了左手掌心里,被崔明德一望,立刻将两手又贴在身侧,挺身站住,面上的冷硬神情与身上的摇曳裙衫十分不相称:“崔尚宫怎么不走了?”
崔明德不想、也不能克制自己的笑意:“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你和街上的胡儿打架,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还剥了你大阿姊为你置的蜀锦新衣。”
独孤绍脸胀得紫红:“他们明知蹴鞠远不如我,非要和我比拳脚,胜之不武!再说了,三个打一个,怎能算输?”
崔明德笑:“是啊,所以后来,我不是带你去寻他们蹴鞠了么?”
独孤绍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你叫秀奴牵着好马、带着好刀藏在一边,先三言两语骗得他们答应二对二地比斗,却是马斗不是步斗,他们欺负我们年纪小,答应了,结果你骑着你大父的烈马,对着去冲他们的驽马,他们输了,你又骗他们比兵器不比拳脚,拿着你阿兄的精铁刀对他们的钝刀,他们又输了,后来骗他们比蹴鞠,故意说我远不如你,你不屑出手,只令我出马,一人对他们三个,一局震服了他们,那之后一坊中胡儿都以你为尊,称你为‘崔二娘子’,你告诉我,这叫做‘兵法’,我信了,一直都学着呢。”
崔明德微笑:“是么?孙子云:兵之情主速。”
独孤绍不自觉地接口道:“乘人之不及。”话音未落,却见崔明德倏然探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