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踏着雨走到仙居殿时,暮夏的天空还未曾有一丝亮光,寝殿的灯却已自门窗缝中透了出来,丝丝缕缕,照得凌晨的上阳宫朦朦胧胧,有了几分仙境的味道。
门外的小宫人远远见了婉儿便露了笑,待她近前时轻轻道:“陛下说承旨来时若下雨,可在偏殿更衣再进去。”笑着又补了一句:“是特地叫人取了合适的衣裳来的。”
婉儿看见徐长生躬身自里面退出来,垂了眼,一语不发地换过衣服,徐徐入内,见武后——而今是神皇陛下——披衣散发坐在床沿,穿的却不是男装,而是一件淡紫色的襦裙。
这位陛下自登基以来便意气风发、万事顺意,今日不知为何,却颇有疲惫之意,见婉儿进来,也只微微抬了抬眼皮,并不说凌晨急召是何用意,却道:“陪朕走走。”
婉儿轻轻一礼,便要去拿衣服替她更衣,她却摆手不用,竟穿着那身半旧裙衫,步出寝殿,沿仙居殿而后,绕过庭院、曲廊,将至洛水长廊时忽地停了脚步,眯着眼向外张望。
婉儿知道她在看什么——宫人们看见她来长廊,赶忙将长乐椅搬了出来。
婉儿记得那一年她收到这椅子时快活的模样,连着许多日,她都是躺在长乐椅上见大臣的,逢人便问:“这椅子如何?”大臣们早知她心意,都说“绝妙”“巧夺天工、闻所未闻”,连椅子带人都夸得天下少有,而她则笑眯眯地躺在长乐椅中,不厌其烦地听着人们吹捧她的小女儿。宫中传言,都说她的长女是被先帝的废后虐待而死,然而那位以亲王礼下葬的安定思公主在废后的宫中一直长到了六岁,婉儿不相信以她的手段,在六年的时间内都对此无能为力——最初她虽是被遮遮掩掩接进宫的先帝才人,无位无分,后来却宠冠六宫,皇后一废,先帝马上要立她为后,为此不惜违逆太后,何况她的长女活得如此艰难,长子却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地长大——婉儿坚信,那位公主之死,或有废后虐待的原因,她作为亲生母亲,却也难辞其咎。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将这位长乐公主视如掌中之珍、眼中之宝罢。
然而也正是她,亲手将这个小女儿关到几近癫狂。婉儿想起阿青报说“长乐公主已经十日未眠”时她低垂的眼,那一刻她的手是抖的,可是手抖着,说“她一日不认错,一直这样关着”时声音并没有任何变化。
这母女两个,都是奇妙的人。
婉儿慢慢跟着她上到长廊,看见她把手搭在椅背上,身形微转,目光掠过洛水,投在高高的宫墙之上,天光未明时,那里黑沉沉的,如巨兽蹲据,天光渐亮时,城墙上的旗帜才鲜明起来,虽是改换了大周的旗帜,然而粗看之下与大唐却依旧无甚分别,至多是换了颜色和名目,建制沿革,到底还是承自大唐。
正如她,看似呼风唤雨,说到底,却也不过是一个倔强的母亲——这样一想,婉儿竟觉得她比往常看起来要亲切了几分,忙忙收束心神,忘掉了这危险的想法,果然已见她转了头,如平常那般看似和蔼实则威严地看向自己:“这些年,你年年都向长乐公主第送年礼?”
婉儿头与手都低得恰到好处:“妾亦按时节向宗室诸王、诸公主和庐陵王妃送节礼。”
她笑:“可你不曾向旦儿送礼。”
婉儿不紧不慢地道:“陛下明旨不许皇嗣结交外臣。”听见她说“可你不是外臣”时面色亦无变化:“妾虽是内官,却跟随陛下出入外朝、草制拟令,无外臣之名,却有外臣之实,故陛下不许皇嗣结交外臣,妾亦不敢与皇嗣结交。”
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婉儿知道她在打量自己。跟了她这么些年,婉儿已不似最初时候那么战战兢兢,也多少都能猜知她的想法,然而被她这样打量时,心中依旧会惶恐忐忑。她一定已看破了自己的小心思,知道自己刻意强调的“外臣”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安定公主和武氏诸王可以进献一百个、一千个徐长生,却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上官婉儿。
所以徐长生姊妹可以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笑,随意的向人泄露她的近况,上官婉儿却只能在她的打量下战战兢兢、惶恐忐忑。
婉儿静静地等着,没有等多久,听见她略带笑意的声音:“怨不得太平和你亲近,你与她倒不无相似之处。”
数年以来,她第一次提到长乐公主的名字。
婉儿略加思虑,轻声答道:“妾不明白。”
她笑着瞥了婉儿一眼:“你明白的,你与她与我,我们都明白。”说完这句,似是累了,在长乐椅中坐下,眼睛闭着,像是睡着,又像是未睡,婉儿习惯地要去替她捏肩,她却睁开眼示意婉儿不必,再看对岸时目光炯炯,全不似她如今的年纪,更没有分毫一夜未眠的样子:“周兴上密奏,说长乐公主家奴与宫中之人勾连,意欲拥立皇嗣、图谋不轨。”
婉儿心头一跳,正在思量该如何回答,却听她又道:“有人说:‘公主人在掖庭,皇嗣深居东宫,两人都在陛下眼皮底下,诬陷不得,所以自奴婢入手,挑拨陛下疑心——此举意不在实证,而在引起陛下猜疑之心,欲致陛下以不慈之名,实是险恶至极。’朕问他:‘你这么肯定这是假的?万一真有其事呢?’他说:‘陛下是公主和皇嗣的母亲,自古有闻以子废父,未闻有以子废母的。’朕说:‘自古亦未闻有女皇帝。’”笑意微收,抬起眼皮来看婉儿:“你以为呢?”
婉儿低垂了眼:“妾以为,这个人一定没有做过母亲。”
她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