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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本已将韦欢忘在脑后了,待婉儿一提,又想起来,第一个念头便想出宫去寻她,踏出一步,却又停住,想起这件事的顾忌来——爷娘虽准我出宫,一日之内两次也实在太多,那些随从的禁卫都是官宦子弟,交游广阔,我这里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就能在一晚上替我传遍两京上下,到时候长乐公主贪玩的名声响了不说,只怕韦欢也要连带地背上曲奉公主的恶名,再者,我今日在殿内听到的话都是枢密要务,不能有片言外传,便是同韦欢见了面,也不能吐露心事,去了不但没意思,还要处处提防自己说漏嘴,不如不去。
道理是想明白了,我却越发自伤起来,把从人都赶得远远的,自己一人在宫中转了半天,眼看着夕阳落下,天边一片红彤彤的瑰丽云霞,忽地想起一事,招一个宫人前来,问她:“护送韦欢的人回来了么?”
那人退入随从堆里,随从们便迅速地分出了几个,四下打探了一会,却见王诩带着一个眼熟的宦官从蓬莱殿过来,那宦官近前回话说:“启娘子,小人等送韦四娘子回去,本该午后即来覆命,只因韦四娘子说有些小玩意要进献,要去东市采买,小人等只得又随韦四娘子去了市集,回来时公主又在前朝,小人等不敢擅自打扰,这才耽误了回报。”
我听他说,倒勾起好奇心了,问:“她叫你们带什么给我?”
那小宦官道:“只是在东市买的一碗冷淘,带进宫来,已经不好了,因此不敢进呈娘子。”
我道:“好与不好,自然是我看了才知道,你去取了来。”
他低了头,心虚地应了一声“是”,若是平常,我不会多加追究,然而今日我见了谁都觉得不可信,又看他这副模样,倒起了疑心,又叫住他:“我自己回去看罢,你随我去。”
那宦官的身子极轻微地抖了下,若非我一直盯着他看,一定发觉不了,我越觉此事可疑,便快步向蓬莱殿走,走不几步,心念一动,又站住回头,果见一个年小的宦官一溜烟地沿着另外一条路往外跑。
我只见他们这模样,便知必定有鬼,叫了一声“站住”,那小东西还不知是我叫他,一头就往前冲,我指着他道:“拿下!”侍从们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母亲自紫宸殿中拨来的人先冲过去,一把将他摁住,拖死狗一般拖过来,那小宦官吓得脸都白了,立刻就扑在我跟前哭道:“娘子,小人一时内急,怕冲撞娘子,所以急着走开,没听见娘子召唤,小人该死,小人万死。”一面说,一面自觉地磕头,不久头皮就破了,血流得满面都是,连地砖上都沾了一片。
我见他年不过七八岁,这模样委实可怜,刚要叫他起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身边这么多宫女宦官,服侍了我这么些年,我从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内急成这样。
那小宦官见我不发话,就一直把头往地上撞,没过多久,竟撞晕了过去,他本就瘦小,倒在地上,越显得是个丁点大的孩子,王诩悄无声息地靠过来 ,凑在我跟前道:“娘子?”
我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道:“把他带下去吧,叫人给他点药,以后别让这些小年纪的人在我跟前当差。”
王诩几个一齐躬着身子说:“娘子仁善,小人等尽皆感念。”
我实在是烦了他们这套说辞,冷笑道:“别只顾着说好话,你们到底把韦欢给我的冷淘怎样了?”
王诩一怔,大约没想到我竟还在追究此事,停了一停,才道:“回娘子,韦四娘子进献了一碗槐叶冷淘,是东市平准局外有名的一家店做的,韦四娘子是一番好意,可惜东西放不长久,进来已经坏了,卢为用向小人讨主意,小人想韦四娘子进献的东西,娘子必是要看的,可是这东西如今卖相实在不美,怕娘子看了倒胃口,所以自作主张,命人将这东西先扔了。娘子若一定想尝尝,明日小人再去买一碗,拿冰捂住,加急送来——其实这东西还是宫中做得最好,只是如今入了秋,尚膳那里不做了。”
他的话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想要追查,一时不知该从何查起——韦欢买的东西,叫他们带进宫中,前后已是不知过了多少手,在蓬莱殿中,又不知经过了几人,若真为了这样一碗小小的冷淘发作,牵涉的人未免太多。我想这帮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瞒我,多半也是笃定了这点。
况且,倘若真的将事情闹大了,传到母亲耳朵里,只怕我这身边的人又要再换过一遍。
我盯着王诩看了许久,他恭顺地低着头,两手拢在一起,好像他是世上最贴心、最忠诚的奴才。再看那传令的宦官卢为用,这会儿也又换了一副感念天恩、碎身以报的模样。连他们两身边的其他人,此时此刻,也都个个谨小慎微地露出了忠诚的表情,好像全大唐除了他们,再无其他忠臣孝子似的,可笑的是,全大唐跟我最不贴心的,大约就是这一群人了。
“以后韦欢送东西,直接递到我跟前。”良久,我才淡淡开口,说完这句,忽然想起其他人来,又补了一句:“朱镜殿诸人进呈的也照此办理。”
王诩深深地弯下腰,满口应承。
我看着他,忽然有些明白母亲为何要特地将我殿中的人都换掉了——这些人实在是太不像话,韦欢算是近日得我欢心的人了,她进献的东西,他们也敢这样胡来,那若是再次一些,不得我欢心的人呢?
如今我还只是一个年幼的公主,没什么权势,但若是我和姑姑们一样,出去开了府,有长史或是家令,以及数百上千的下属,内外交通,却只靠着这群人传递,岂不是任人蒙蔽?
我对这些人不是不提防的,在我那个年代,大家都能轻易数出各种宦官专政、外戚专权的勾当,也都深知各种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做却是另外一回事。
从小就被这些人围着长大,他们早已成了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嘴巴,以及我的手和脚,做什么事情都要通过他们,也只能通过他们,他们可以告诉我,韦欢送了我东西,是一碗冷淘,坏掉了,因为担心我,所以扔掉了,他们也可以告诉我,韦欢没送我东西,反而在家里把我诅咒了一番,说我答应送她,却又反悔。我念着韦欢的事,催着、问着,所以他们还不敢太过分,倘若是我想不起来的人呢?这样的人,会被他们怎样对待。
我想起了我的乳母杨娘子,想起她那不同寻常的养病方式,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对王诩道:“备辇,我要去掖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