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了一场雨,秀奴忙忙地率人来打伞迎接,韦欢看一眼远处在阶上立住相迎的崔明德,轻轻一笑,谢却了这小女娘的好意,自己撑了一把油纸伞,慢慢踩过庭院,上台阶时崔明德走了下来,自韦欢手中接过伞,打着伞引她上去,等韦欢脱鞋时,又顺手递来一双干净的木屐。
韦欢弯下腰去,自己脱了鞋履,赤足穿进那一双深红木屐,自己低头看了一回,又将大拇趾向上翘了几次,笑瞥着崔明德道:“崔司闱突然这么殷勤,倒叫人不习惯。”
崔明德瞥了她一眼,转身入内,她自己穿着一双玄色木屐,足上肌肤晶莹似雪,衬在那玄色之上,越显得剔透明亮,宛若神仙——若论白皙,宫中唯一能将崔二比下去的,便是太平了。
韦欢自失地一笑,抬着脚走了几步,听见木屐在木廊上发出“噔噔”的声音,试了几次,依旧是不及崔明德走得轻巧,越性便脱了鞋,赤足踩进室内,见那靠庭院的小厅中几案茶果具备,连棋局、书卷、香炉等具也已摆好,崔明德自己坐在侧面小几前,泡了两杯清茶,一杯递在韦欢手边,一杯自己握了,捏到那一头坐着,却并不正坐,而是踢了木屐,赤足盘腿,腿上仅用裙摆略盖了一盖,半截小腿都露在外面,经褐色席垫一衬,格外打眼。
韦欢将头转过去,不自在地笑道:“你和她待久了,也学了她那些怪样子,堂堂六品司闱,坐也没个坐相。”
崔明德瞥她一眼,将裙摆放得开些,两腿都遮得看不见了,方举起棋子,悠悠闲闲下了一步,见韦欢只是看着自己,又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衣衫,淡淡道:“她说要为太后禳福,这些时候都在持斋,她都如此,我自然也不好大红大绿。”
韦欢越挑了眉,轻笑道:“你几时这样听她的话了?”
崔明德头也不抬地道:“这几日长乐公主在宫中好大的威风,两省班值,日日都要到丽春台去立规矩,从早至晚,不得稍有懈怠,你不知道?”
韦欢道:“是么。”一面说,那颊上酒涡忍不住地便要显出来,轻咳一声,一手支颐,挑眉看着崔明德:“她这样,岂不正是如你所愿?你要投靠的是一位无牵无累、两不相帮的主翁,而不是废帝之妹、李氏之子,倘若她因着独孤绍的关系,对你多有容忍,你反倒要远离她,她因此事而对你大发雷霆,刻意敲打,你心里才认她这个主,不是么?”
崔明德毫不犹豫地落下一子:“要我投效,总要有值得投效的地方,虽未必大富大贵,亦不能为家门速祸。”
韦欢嗤笑道:“难为独孤绍这样的人,居然能和你从小待到大,若换了我,只怕早就和你反目成仇了。”
崔明德去拿棋子的手一顿:“与独孤绍有什么关系?”
韦欢笑道:“她做事雷厉风行,是一员真勇士,你却只会躲在别人背后出主意,自己从不肯决断,如你这般怯懦的人,真不知独孤绍看上了你哪一点——你拿错了,该我下子。”
崔明德平静地丢开棋子:“我与她本就不是一路人。”
韦欢轻轻一笑,倾身向前,两只手指拈出一枚棋子,慢吞吞地放到棋盘上,又慢吞吞地坐回去,崔明德一直垂眼看她,等她坐回去,方道:“你来求我指点,我便给了指点,至于到底做与不做,如何去做,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
韦欢一哂:“是啊,独孤将军与韦团儿一团和气、从未有任何过节,与她有过节的,只有长乐公主一人。”
崔明德微微蹙了眉,道:“你还想下棋不下?”
韦欢将手中的棋子一丢,拍了拍手道:“不下便不下,若不是阿家命我回来办道场,又遇见大雨、道路阻隔,我何苦要来这里?”
崔明德没理她,径自下了一子,截住韦欢的棋路:“再走一步,你就输了。”
韦欢忽地一笑,崔明德看她,她便道:“我想这时候若是太平在,一定说你耍赖,局都已散了,还要追加一子,何苦?”
崔明德淡淡道:“我追与不追,局势已然至此,说什么都无用处。”
韦欢道:“所以我才笑。”一面说,似是觉得真的好笑,越扯了嘴角道:“有一回阿家办宴,叫了我们,她同我打双陆,连输了十局,滚在阿家怀里,说看了黄历,当日不宜双陆,我们依了她,改下围棋,她又输了,我说她笨,她不肯认,又说位置不好,等我们换了位置,还是输,阿家看她脸色不好,偷偷叫人将狮子狗放开,那狗儿和鹦鹉打架,掀翻了棋盘,这事才算是作罢,最后一评,她还得了阿家的赞赏,说屡败屡战,颇有大将之风,赐了许多金银,百倍于她输的彩头,那之后宫中再无人敢那般胜她。”偏了头,微笑道:“…可见棋局输赢,有时并不在棋盘之上。”
崔明德看她一眼,默默地将棋子收起,起身坐到一旁榻上,这小厅是自廊中隔出来的,三面都临着庭院、每面上都开着大窗,坐在榻上,能清楚地看见豆大雨点如劲矢般疾落而下,将院中娇花嫩叶打得七零八落、直身不得,韦欢见她坐在这里,便也跟到对面坐下,也学着半盘了腿,坐得毫无仪态,又举了茶杯,如饮酒般一饮而尽:“无论如何,总要多谢你。内宫之事我尽能想办法,府卫兵事,却是一些门路没有。”
崔明德静静地看着庭中,半晌才道:“可知上官承旨为何对一个小小禁卫如此在意?”
韦欢将头转向外面,痴痴地凝望着庭中风雨,轻轻道:“说是表弟的朋友。她是天水上官之后,虽是家族覆落,总还有些亲族牵扯,孤苦之人,一旦寻见一二亲族,便格外在意,也是人之常情——哪怕不是常情,我们也只当作是罢。又不是杀人防火的事,不过替一府兵除籍放良,给田安家,换得她在阿家面前替我说一二句话,何乐而不为?”
崔明德低头品茶,静默不语。夏日的雨来得猛烈,去得也迅疾,雨势一会便收住,须臾之间,天空又放起晴来,若非庭院中雨水漉漉,根本看不出下过雨。
韦欢一直望着院中,雨渐停了,她面上的笑却也渐渐淡下去,到太阳完全出来时终于叹了一声,轻轻道:“我走了。”口虽如此说,两手却还捧着茶杯,来回摩挲,只是不放。
崔明德替她添了一道茶水,迟疑片刻,到底是问了一句:“你…可曾后悔过?”
韦欢轻轻一笑,抬起头,直直看入她的眼中:“不曾。”放下茶杯,轻跳下地,理了理衣衫,便又是庐陵王妃的模样:“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