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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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时天色已晚,我就回家住了一夜,顺带将近日之家务理了一理。有宋佛佑与柳厚德在,财货出入、人员等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柳厚德还额外替我写了一份近日往来的名单,将各色礼物名帖来往都列在内,前来投刺者则另列一卷,我特地留意了下投刺的名字,未见眼熟者——今次恩科,取了一位进士,姓陈,大号子昂,母亲特别留意,还将他与其他几位出色者叫到跟前问了几句,亲授麟台正字之职,我时在外,不得与会,母亲又不让我经省而过,竟一直不得相见,实在令人扼腕——是以我格外又吩咐一遍,凡有文人上门,必要好生款待,柳厚德对此执行得很彻底,凡上门投刺者,人人都有茶酒钱帛相赠。

家务之事繁杂,我又怕他们欺瞒,桩桩件件查得仔细,直至深夜才睡。次日便赖了一早床,午后懒洋洋起身,刚预备要进宫,又听门上来报,说是庐陵王妃之兄、考功主事韦清拜见,忙叫人缓了车辇,好生将无生忍请进来,在正厅招待。

他显然没想到我如此郑重,进来时神情局促,见了面就大拜下去,我忙命人扶住他:“韦主事是我阿嫂同胞亲兄,亦如我的兄长一般,若不介意,请以兄事之。”又命人撤去帘帷,示以家人之礼。

上次见无生忍时阿欢还没嫁给李睿,那时他还如我初见时高高壮壮,肌肤是漂亮的小麦色,而今却是发了福、蓄了须,身上多了几分居官用事的气度,少了些少年的俊朗,好在肚子还不甚突出,脸上也没横肉,还有一半算得上是美男子,与我略叙几句话后方稍稍安定下来,恭恭敬敬说明来意:“一向多受公主照拂,未及上门相谢,如今家宅稍安、职事初定,特来拜见。所带同州土仪,聊表心意,不值一提。”说着呈上礼单。

我一眼瞥见礼单中有皱纹吉莫、麝香等物,算是同州土贡中颇贵重的,于我虽算不上什么,于他却是花了大心思置办,头一个想的却是他的俸料——天官虽清重,俸料却实在不多,他又是九品主事,就更不用提了,若得空还是略贴补他些才好。第二件事想的却是阿欢,她口上不说,心中其实颇思念这兄长,纵不能让他们见一面,替她传个口信也是好的。

心既留意,面上便越和缓,温言与无生忍闲聊,问他家中近况。他而今已有一子一女,都是卢氏所生,说起儿女来,眉目间都是欢喜,又向我打听阿欢如何,听我说起守礼,方吞吞吐吐地说他有些礼物想托人带给阿欢,不知能否麻烦我,我自然无不应承,看他命家人取来一只大匣子,内中具是琐碎的孩童用具、西京与同州的土仪钗环,虽不值钱,却是样样都经精心挑选,显然是费了心思,将东西郑重收了,又向他道:“同在京中,望阿兄不吝车马,多多上门相见。”亲将他送至中门,额外嘱咐门上,若是韦清来过,务必禀报,若我不在,便由家令招待,方带着无生忍的东西入宫。

母亲今年以来甚是繁忙,午后不是与大臣议事,就是听各色经讲,经文中虽以佛家为最,道家、儒家却也不少,我以为她这样忙碌,当不会留意我出宫这样的小事,谁知入了宫就被她叫去,闲问了几句外面人情物价,方悠悠闲闲地问:“独孤元康身子还健旺?”

我道:“洛南公出城访友去了,没有相见,但听独孤绍说,还能骑马射鹿,一次能吃三盘肉,喝二斤酒,应当不差。”

母亲略一点头,眯着眼道:“独孤元康是前年休致的?”

婉儿自然而然地便在旁补了一句道:“壬申年就致休了,说国家承平,不消他这老将出马,那时洛南公已六十有三,到今年该有六十九了。”

母亲似露出些许歆羡之意,轻笑道:“六十九岁还能打猎,倒是难得。”

我笑嘻嘻道:“阿娘善自保养,不说到了六十九岁,便是到了七十九、八十九 ,照样能引弓射鹿,欢跃天下士民之心。”

这马屁似有些过,母亲瞥了我一眼,并不接话,右手食指与拇指彼此捻了半晌,半是自言自语半是问询般地道:“以洛南郡公独孤元康为左鹰扬大将军、河北道大总管,你们以为如何?”

我与婉儿对望一眼,彼此眼中都露出些惊诧之色,又一齐躬身道:“军国大事,妾/儿妾等不敢妄加议论。”

母亲轻笑道:“又不是立刻便照你们说的去办,说说又何妨?”

婉儿便拿眼看我,我慌忙道:“阿娘若问的是赋税、考功等务,儿近来颇有所习,定然畅所欲言,可这军中之事,儿实在不通,不敢议论。”至今为止,我只将一切武官等次熟背,略知朝中几个有名的大将的出身、生平,除此之外,让我议论军事,那真是一句也说不上的,婉儿虽然聪明,于这些事只怕也一塌糊涂,否则她教了我许久,不至于一点都不提及——果然母亲再去看婉儿时,她早垂了头,将身子躬得低低的:“妾亦不通。”

母亲便似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半责备地向我道:“素日你总说些女子亦不逊于男儿的话,临到头来,有些事还是要去问那些男人。”

我心里堵得慌,立刻便要驳母亲,张口时却发现全无可反驳之言辞——而今天下,不说黑齿常之、程务挺、刘仁轨等名将,单说刘祎之、裴炎等人,对如何领兵、如何用将、如何驻防、粮草辎重、士气城备都能说出一二三来,可这事要拿去问任何一个女人,哪怕是独孤绍或崔明德这样天资聪颖的小娘子,她们多半也只能含糊其辞,至多说个大略,实务上能做的都极其有限。然而这却不能怪女人。凡事总有经验累积,如刘仁轨那几个,都是领兵多年,南征北战的老将,刘祎之、裴炎几个年纪略轻些,却也是在中枢摸爬滚打了二三十年的人物,以他们而和时下这些连与男子一般读书的权利都没有的女人比,既是委屈了女人,也是委屈了他们。

母亲没空理会我的小心思,略一沉吟,便命人传崔峤、刘祎之、韦思谦等人进来。我知她是要同人商议,闷闷地退出去,出宫时的好心情全然不见,踢踢踏踏地走到阿欢那里,正见她自外回来,问她去哪了,她却把眼一挑,嘴角轻扬:“你猜。”

我道:“你没带大郎,肯定不是去花园里,多半就是去习经书、听经讲了?”

她笑着摇头:“再猜。”

我猜不中,与她并肩走进殿中,一手挽了她道:“好阿嫂,告诉我。”

她便推我:“连猜都不肯猜,懒不懒?”

我笑嘻嘻道:“懒就懒了,难道阿嫂就因为我懒,所以不告诉我?”

她白我一眼:“偏不告诉你,你待怎地?”

有人在侧,我还真不能将她怎样,只能撒娇打滚地求她说,好笑的是守礼自里面跑出来,见了我在撒娇,也一模一样地学着去扯他娘的裙子,边扯还边学舌:“说,说,说。”

阿欢被我们缠得不了,先抱起守礼哄了一阵,与我一道坐到榻上,打发旁人,方道:“去了崔二那里。”

我有几分惊讶:“怎么想起去见她?”

她便笑得有几分得意:“她整日在那里闷坐着,也不出门,也不应差事,偏偏供应铺陈,具是上佳,你就不奇怪?”

我道:“你看她闲,其实说不定她替阿娘做许多事,不叫你知道罢了,再说,她是宰相之孙、世家之子,宫中不敢怠慢她,也是自然的。”

阿欢只是笑,并不答我,她心情甚是愉悦,一边逗了守礼,过了一会,方问我昨日劝独孤绍劝得如何。我将昨日之事一一与她细说,还担心她怪我不会说话,她却只淡笑道:“阿家与政多年,朝事熟稔,大臣多出其下,于军务却不甚涉及,刘、程、黑齿等几位大将军,都是先帝一手提拔,虽是忠心圣人,却未必忠于太后,更愿意用悬车多年的独孤元康,也是自然的——当初破格起用独孤绍,不就是为了示恩于他么?”

我道:“道理是如此,可元康公愿意投效太后,却未必愿意投效我阿娘——你明白么?”

母亲的野心我已隐晦地与她透露过多次了,阿欢倒并不奇怪,只笑道:“所以我让你去劝独孤绍,人人都知她是要留着招赘承继宗嗣的,虽是女儿,其实形同嗣子,若她投效阿家,她父亲不投效也形同投效了。”

这道理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可昨日我去劝独孤绍,为的却不是这个。

阿绍不但心怀凌云之志,而且从始至终都坚定不移地向着她的志向前行。我一直很佩服她这一点。而且,虽然我是无用之人,不能匡正社稷、厘清陋俗,可有人愿去做这样的先驱,我亦乐意为她尽一份绵力。虽然这份绵力的动机实在是驳杂得很,细究起来,甚而有些不堪。

我望向阿欢,她对独孤绍和崔明德这两个世家子一贯没什么特别喜恶,昨日却故意提起独孤绍罢官之事,引得我与她商量了一番局势,议出对策,又哄我冒了雨便出门去劝独孤绍。究其心思,不过还是担心这两人握着我们的短处,一定要将她们拖下水罢了。

若再早几个月,我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犹豫的,不但是因我天性不喜欢这样的算计,亦是因阿欢又将算盘打到了我的头上。可是昨日她一抱着守礼来和我说话,我却几乎毫不犹豫便顺了她的意思。

毕竟如今的我不是一个人了,我想起数月之前,守礼那怯生生的一句“太后”,又想起独孤绍自家中踏出时,那张故作狷狂、玩世不恭的脸,不知为何,有些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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