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的头几日,郑博都甚是沉默,他本有几个同窗朋友,族中亦有几个相熟的兄弟,平常虽不至呼朋引伴,三不五时也要出去小聚一次,这些时候却只在省中、第中往返,除了随我去赴了几次宴以外,并不出门。在家中时,也只缩在他那一处。
母亲说是要临幸我的宅第,第一去的却是武承嗣家,自他家出来,方到了我家,我这里自然盛设筵席,款加招待,她却也只坐了半个时辰,倒是当场赏了许多物件,除去寻常的金银器外和布帛之外,尚有男女衣衫各十身,并有鹰隼各一,猎犬二头,蹀躞七事两套,余者又有许多男子的幞头、衣带,女子的华冠、坠饰。
我观此次赏赐颇不寻常,私底下悄悄问了母亲一句,她却不肯明说,只笑道:“阿娘观你骑射上甚有长进,多加练习,等到天暖了,带你打猎去。”
我似明白又似不明白,不过这疑惑也没有持续多久。二月十二日,都中上下开始为母亲的寿宴做最后准备的时候,宫中却突然下旨,说太后不欲大办宴席,虚费钱财,皇帝承太后之意,诏令今年太后生日,只在神都苑内明德宫设席,小小招待来都朝拜的宗亲贵戚,其余百官命妇,皆在宫门朝拜即可,又令并州蠲免一年税赋,天下百姓年八十以上者赐钱一串、布一匹、肉一斤——这是朝廷通报的诏令,而宫中派来传信的谒者,则带了更具体的口信:因寿宴设在御苑,当日有狩猎比赛,赴宴诸人都要带好自己合用的器物,到时胜者、获猎多者都有赏赐。
这诏令倒不是无先例可循,往年母亲生日,若遇年景不好,往往也缩减宴席,并向百姓赐物,然而此次令下得如此突然,却也实在是引人猜疑,不过再是猜疑,已到了这个日子,也只有听命的份,因此二月十三大早,郑博便带了许多狩猎用的鹰隼、猞猁、黄犬,连饲养它们的鹰奴、隼奴、犬奴一道,浩浩荡荡地与我入了御苑,见凡在都之宗亲贵戚,自亲王、王妃、公主、驸马以下,虽分班而立,却同在一处候见,诸武、诸杨及勋近家之子弟亦在候见之列。
我在公主堆中站不一会,便听乐声响起,却是母亲与李旦升中殿御座——诏令说的是家人亲戚同乐,随意宴席,然而观今日排场,除去衣着不同、参与之人更少之外,却与朝会不相上下,有礼官引我们入内朝拜,我班次排在公主最后,拜完起身时才见母亲的穿着,立时便吓了一跳——母亲与李旦俱穿着天子武弁服,端坐于正中御座,这武弁服是天子讲武、出征、蒐狩、大射时才有的服色,今日说好的是狩猎博乐,怎么忽地就变成射礼了?
母亲显然将人吓得不轻,几处队伍中都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被赞导扬声止住,又压了下去,我偷眼四顾,见几位年长的亲王彼此交换了一阵眼神,霍王元轨当先站出来道:“臣斗胆,请问太后。”
母亲含笑抬手,示意允准,他方小心翼翼地道:“武弁服乃兴兵、大射之服,今日既是家宴,臣等皆常服入见,未知太后为何作此章服?”
母亲一笑,道:“尔等皆系帝子天孙,国之干城,坐镇邦家,临抚万民,文才武略,皆是国体所系,不可轻忽。往年先帝在日,常于春日狩猎,检校尔等军事。今山陵虽崩,遗志尚在,圣人年幼,由我代天子检校尔等骑射,故假此服,以示郑重——尔等当尽心竭力,不可怠惰,令圣人与我失望。”
一旦抬出“先帝”的名头,元轨便没了办法,低头应了是,默默退回去,他是高祖之子,尊望素隆,连他都如此,宗室们更是噤若寒蝉,母亲见无人再谏,微微一笑,便有礼官宣令,说了一堆套话,大义不过是光耀祖宗武功,毋忘军事云云,唯一重要的,便是今日要乘着太后生日,在明德宫北射堂举行射礼,由太后代天子主射,宗亲之中,男子行射,女子投壶,示兴国家武备之义。
宗亲们面面相觑,畏于母亲严威,不敢当面异议,拜答时却是参差迟疑,犹犹豫豫。母亲微露不悦之色,扬了眉道:“齐王觉得此事不妥?”
她指的是我的堂兄、嗣齐王李明,李明是老齐王元吉之长孙,齐王承业之子,玄武门之变,元吉有大功,因此死后儿子依旧封了齐王,我这位堂兄一向有勇力,立过不少功勋,算是宗室翘楚,吃亏在性子直,因此虽是封户颇多,爵衔却一直在嗣齐王上不动,被母亲点了名,只能走出来,瓮声瓮气地道:“既是太后之意,自然无有不妥。”
母亲笑道:“既是无有不妥,怎么不见你应答遵令?”
李明不得已,伏身下去,朗声道:“臣嗣齐王明,遵太后令。”
母亲又将目光看向元轨几个,这几人也只得出列遵令,于是又重新拜答一番,方由礼官引导,母亲与李旦与我们到了射堂,分班列次站定,有内侍捧来御用之弓,母亲含笑起身,站在正中,引弓张箭,连射三箭,三箭皆正中靶心,一点不移。
队伍中又响起一阵些微的议论,千金公主率先带头,连声地奉承起来,接着王妃们与公主们也轮番上阵,连我也应景地夸了几句“太后天纵神武”,男人中以诸武、诸杨及辈分小的几个为首,有喝彩的、有赞颂的,千金公主的驸马还特地出来,当场赋诗一首,惹得母亲满面微笑,将弓交出,命男人们依次行射。
霍王几个年老,其实不大愿意做这劳累事,然而母亲已开了口,也只得引弓而起,有中一箭的、有中两箭的,独独没有三箭全中的。小辈中倒是有不少三箭全中的,中者一人皆赐了一领回文锦袍。
等男人们射箭毕,方轮到女人投壶,我万料不到在这里遇见这等考验,实在是怕丢人,正思索对策间,忽觉身后贴了一人,附在我耳边道:“两指捏箭,不要看那壶口,只看后边上方,手腕发力,虽不能全中,总也不至于丢人。”回头一看,见阿欢不知何时挤到了我身边,将我的手一捏,吩咐一句,又悄悄地退到后面——不知母亲是不是故意的,这射堂中唯一的坐席,便是她与李旦的御座,我们全都只能站在两边看着,射堂又不比射殿,挤了这许多人,地方略嫌狭小,人人都想站在前面,因此稍嫌无序,一轮射箭之后,早已不按辈分品级序班,都是平素相好的在一处,阿欢挤过来又挤出去,也不打眼。
我得阿欢嘱咐,心中稍定,自己在旁回忆了一下上回投壶时的动作,手上悄悄比划两回,到我投时,果然三箭里中了两箭,转头自人丛里去寻阿欢,却见她正在陪齐国太妃说话,我目光投过去时,她亦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微微抬头,两眼还看着齐国太妃,做认真倾听状,手肘却微微抬起,食指与中指张开,悄悄地对我比了个“V”字。
那是我教她的动作。